杀人这种事，自从我回到这个时代，就是个比较寻常的事了。毕竟这时中国才刚刚从奴隶社会回神过来没多久，人命意识并不强，左右一句杀人不过头点地也就了账。这么些年过来，我也算是见惯了生死，倘若真有个人就在视线范围内一命呜呼，或许我眼皮子也都不会眨一下。

但这是一场我从未见过的大围杀。

黄昏雪停，我们站在尚未完工的阿房宫某座殿宇顶上，墙壁屋檐都已经修建粉饰完毕，还未定名挂上牌匾。飞檐上的铜铃丁零当啷，节奏有序。风来得有些急，我又紧了紧狼皮大氅。像是提前得到过预示，方圆五里，早已空无一人，一个修建宫殿的徭役都没有。

这也是我头一回见到叱咤江湖的千羽十二翎全员到齐，茶隼白寻与我初次谋面，是个已过而立之年的壮年男子，头发不知何故雪白如耄耋老人。硬朗的面庞上赫然躺着一个大秦死牢罪犯脸上才该有的刺字，时时肃然皱眉，比如山高的鲲鹏看起来还要骇人。

“主上，夫人。”白寻领着伯兮燕离两个从另一边的屋顶轻跃过来。

燕离着一袭墨色夜行衣，见了我就摘下面罩，月牙眼笑弯弯地道，“没想到夫人也来了，多日不见，夫人越见丰腴了，果然还是主上最会养人了。”丰腴二字像一把无形的剑，闷闷扎在我心口。

“天快黑了，隼叔，再去四处勘察勘察吧。”胡亥吩咐完白寻，转头又对伯兮和燕离道，“你二人便在暗处好好地，等待我的信号。伯兮，你看好乌鸦，别让他多嘴误事。”

燕离很无辜地正要为自己分辨，就被伯兮捂上嘴巴拖走。我躲在胡亥身后偷笑，谁让他说我胖的。

这时，云婵和霍天信两个也巡视完接连回来了，与我们并肩无声地立在原处。子高从腰间摸出一把竹箫，他很少带在身边，所以我并不晓得他的箫艺简直可比扶苏的笛声比肩。今次兴起抵在唇边吹起一曲我不知道名字的秦歌，呜呜咽咽，余音袅袅，不绝如缕。

殿下弥离罗正领着鸳儿和鸯儿打陀螺玩，我定睛一看，不禁失笑。她竟然是拿胡亥和霍天信特地为她打死三头虎而抽来的虎筋所制的鞭子来打陀螺，偏鸳儿和鸯儿还看得高兴，欢欢喜喜地拍手笑闹。两个孩子明明和初晗差不多大，身量却还似六岁小儿，双眼分别用一黑一白的绸子缚住，说不出的诡异。

分不清楚是哪个方向，是芜姬用她的冰弦琵琶来和子高的箫声。那琵琶曲乍一听只是普通的塞外妙音，可只有懂音律的人才能听出，她的每一个音都古怪得像是犯错一般。我只遗憾没有带着桃华筑，不然也能凑一凑热闹。

“来了。”胡亥说出这两个字的时候，正好是阳光和霞色坠落于天边的一刹那。东边的月亮渐渐明亮起来，硕大的银白弯钩像是死神的镰刀，冰冷而锋利。

容夙与欧阳溪一同悠然地从空荡荡的殿宇中走到殿外，把鸳儿和鸯儿邀到身边。胡亥这时已经把他掩饰真容的铁面具戴好，连我也被要求以黑纱覆面，无法言说的中二。

挡住月牙的浓云被狂风吹散，屋檐上的铜铃开始杂乱无章地响，打乱了芜姬和子高动听的乐音。月光照在满地皑皑白雪上，照出一个渐渐从远处走来的颀长人影。

来人身着一套形式怪异的银灰铠甲，墨发懒懒散散地束在脖颈间。他一步步走近，走到我能看清他五官轮廓，我吃了一惊，“怎么，怎么是他？”

“破枭，欢迎回家。”欧阳溪带着笑意温和道。

“是啊，”破枭懒洋洋地仰头，四周看了看，痞痞地一笑，“好不容易回来一次，你们这样迎接我，真的让人很是感动啊。”

我拉了拉胡亥的袖子，轻声问他，“他不是死了么？”

胡亥不说话，子高叹息着放下箫道，“他当然没有死，只是叛变了而已。当年最开始可是千羽十三翎啊。”那曾是千羽阁少有的一次败北，没有人知道为什么破枭会不动声色地投靠了无天教，泄露了千羽阁要夜袭无天教在某处设置的也是最大的炼丹炉。为了那一役，燕离现在身上还背着一条去不掉的剑痕。

“可这一次，是为什么？”为什么要突然而无征兆地进行这场全员出动的大围杀。

“因为我还活着，因为这里已经不是咸阳，而是无天教的领地。”胡亥冷冷地开口道，“好不容易来了骊山，那五头畜生没能要了我的命，卢千机自然再轻易不会放过这个机会。”

“说罢，百鬼之中，你带来了多少。”容夙不想和背主求荣的东西多费口舌，把不会武功的欧阳溪推给了弥离罗，带去暗处。

破枭还是在笑，笑得邪魅而又张狂，“千羽阁越来越不成样子了嘛，竟然让鸩公子您这样的金贵主打头阵。”话音未落，他便拔出佩剑刺向容夙的喉咙。

容夙往侧边闪身一避，口中唤一声“昤儿”，一条通体雪白的大蟒就从他厚重的氅子中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腾出，张开血盆大口，训练有素地和破枭周旋。此时，白寻赶回，手中持一把足足两尺长三尺宽的铜铁薄扇，身如疾隼般地击向破枭。

他来势汹汹，破枭一时有些踉跄。大扇在容夙身前一挡，森然对破枭道，“我才是你的对手。”

破枭从容地向后两步，调整好状态，再重新扑入战局。他口中冷不丁发出一声长哨，刹那间周围八个方向里跃出十六个黑影。我这才知道，不是千羽阁围杀百鬼，而是百鬼围杀千羽阁。

“乌合之众。”云婵冷笑一声，凰翅刀在手，高高跃起。

胡亥将我往身侧拢了拢，继续静观这场龙争虎斗。面对这样的人数压制，我开始替云婵他们捏一把汗，百鬼个人战力上自然不可能敌得过千羽阁任何人，只是群起攻之就不一定了。胡亥却老神在在，抽出太阿剑，指尖运着足足内力在剑身上弹响几声。

芜姬的琵琶声顿了顿，随即又换上另一支曲子，曲风诡异，甚至音不成调。胡亥嘱咐我和子高捂好耳朵，“这是芜姬家族一脉单传的《玄机七段》，有催眠、控制心神之效。”

底下白寻与破枭相斗正酣，弥离罗把欧阳溪送到暗处后扬起鞭子，护着鸳儿鸯儿翻身上到屋檐。鸳儿和鸯儿的轻功平平，来到屋檐上便解开了覆眼绸缎站定，却是儿童天性，嘻嘻哈哈地根本不知道自己身处何等危险。

“无天百鬼，就这种程度？主上，今夜的首杀怕是要被我拿去了！”弥离罗一人面对三个黑衣人，势均力敌，不相上下。她胜在身姿灵敏矫健，打法灵活多变，加之那精怪性子，把三个人耍得团团转。面对三面暴起的敌人，鞭子噼里啪啦甩下去打落他们的兵器，再飞起一脚，靴子上的倒钩狠狠地划破其中一人的大动脉，完美首杀。剩下两个亦是几鞭子了结。

云婵那边，下手没有弥离罗般地调皮，一招一式都是十足十的致命，但因独自面对四人，比弥离罗晚一步解决。还有那么几个心神漂浮，记挂生死的，都在芜姬的《玄机七段》中拔剑自刎，死得冤枉无比。

“……十一，十二，十三，十四，十五……不好！”我扭头看向那最后一个，这人十分鸡贼地从后攻击鸳儿和鸯儿，以为他们是小孩子，结果在和他们两个眼神相对的那一刻，就注定了他这样的想法是错的。

两双乌黑无光的眼睛，像无底黑洞般仿佛要不他吸进去似的，他发自内心地感到恐惧，抵触着不敢再多靠近一步，嘴边哑着嗓子痛苦地叫喊着什么，最后，不幸从高高的屋檐上落下，摔了个脑浆迸裂。

我闭了闭眼，这死法确实难看了些。

眼看带来的人，尽数丧命，破枭不急不慌，接住白寻的一记回旋踢打，“你们以为，我真的就这么几个废物么？”言罢，又是一声长哨，这一回足足是方才的两倍。

鲲鹏再不能躲在暗处，巨阙剑像是一道闷雷，轰地一声砸进地面，剑下骇然是一个还没来得及攻击就被劈成两段的冤死鬼。

“小弥，认真点。”霍天信远远看着弥离罗那悠然自得的打法，有些拿捏不住她。

“不如，凤哥儿也下去帮帮忙吧。”我看他担心弥离罗比担心自己妹妹都多，忍不住道。

“还没到那个时候。这点人数，小弥他们应付得来。”霍天信道。

两刻钟不到，云婵刀下的亡魂就已经成了双位数，弥离罗和鲲鹏也一点不差。破枭像是和白寻纠缠累了，使了个金蝉脱壳的招，就逃到了暗处，然后继续输送百鬼死士。这一波仍是上一波的两倍人数，白寻腾出手来，容夙也不再躲在暗处，他们一块杀了个尽兴。

“原来这就是无天教的百鬼天罡阵啊，跟幺弟你一块出来，果然让愚兄涨了见识。”子高把玩着手里的洞箫，漫不经心道。

我观战观得热血沸腾，好似在这群人身边就根本不会有害怕这种情绪。听到百鬼天罡阵几个字，不由好奇，“那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