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底,胡亥也不过是十六岁的少年郎,当此生最大的仇敌突然从暗处走出来,朝自己微笑招手,血脉喷张,情绪失控是在所难免的。
“终于现身了。”他像是一头刚刚成年的小狼,雄姿英发,目光锐利地盯着比他强大的老狼,狼王,或许今日的他还不足以与他们抗衡,可将来却未必。
我佩服胡亥的忍耐度,大敌当前,他老成持重得与年纪并不相符,若是换做其他狼崽,许是早就不管不顾地扑上去,拼个头破血流。
卢千机的到来给我们这群人所带来的不仅仅是阴霾更是兵临城下的危机感,是令人透不过气的杀气。胡亥把玩着从惊雷身上取下的那枚小小飞镖,显然它的主人目标并不是当时在惊雷背上的我,也不是惊雷本身,而只是一个挑衅施威的玩笑。
“他肯现身,就是表明对千羽阁志在必得啊。看来这些日子我们需要退守千羽阁了。”子高漫不经心道,却是说出了胡亥心底的打算。
“是因为上次咱们在颍川杀了陆笑风么?”我问。
子高为我解释道,“无天教中有一支杀手团名百鬼,比千羽阁存在的时间长很多,实力更是深不可测。陆笑风虽武功稀松平常,但胜在老谋深算,是百鬼中排行第七的‘风狸’。算上几年前的魑魅魍魉四鬼以及排行第三的山魈,百鬼前十的杀手几乎都折在千羽阁的翼锋之下。你说说,卢千机还能不急不恼不恨?”
“卢千机此行不单单是为了找你们千羽阁的麻烦,还有一桩刻不容缓的事要他去做。”在侧的扶苏突然插话进来。
“是鲲行出港之事么?”胡亥斜眼,将信将疑。
扶苏环顾四周,“此处可不是说话的好地方。”
高台上皇帝与卢千机相谈甚欢,越看越让人膈应。胡亥给我使了个眼色,我立马会意,一屈膝盖,两眼一翻,往他怀里倒下去。
“啊呀不好,虞姬怎么晕倒了!”高红雪这一嗓子嚎得恰到好处,边说着边往皇帝所在走去通传。
胡亥抓紧时间,火急火燎地抱起我,冲出武场,其他人紧随其后。初秋热烈的阳光将他全身包裹,我头轻靠在他的胸口,不管是敌人如何虎视眈眈,在这里我都能感到十分心安。
进光明台前我就睁开了眼睛,本该由我自己走进去,却还是赖着让他抱到了正殿中坐好。
趁子高扶苏他们还未跟过来,我先问他,“我演得好不好?”
“演得不错,就是太沉了。”他道。
我笑骂他一声“滚蛋”,这时子高他们也都陆陆续续进来了,我见人来齐坐定,便分赴小桃和栗子去小厨房煮了茶端上来。
初时我和云婵身在后宫,与前朝并无联系,都不清楚何为鲲行出港。但我大约已猜到,鲲行就是历史上秦始皇派遣徐福率五百童男童女出海,寻访仙山蓬莱,为始皇求长生不老药的巨船。
“鲲行的目的并不是寻求长生不老药,而是炼制。用五百童男童女的精血肉身为引,此等伤天害理,违背人道的法子,只有像父皇这样对长生不老痴迷入魔之人才会相信。”扶苏叹了口气,“人有生就有死,我不晓得为何父皇会如此执着于寿命长短。”
“他在害怕。”胡亥冷静道,“他要的是大秦千秋万代,万世永昌,可是他自己也很清楚,他的儿子们没有一个人能与他相及,包括你我。他怕假如他一死,六国这盘好不容易聚拢的沙又会散开瓦解。可是他所托非人,卢千机有他自己的算盘。”
“你这是何意?”扶苏不解。
“江湖中流传的那个三圣制霸天下的传说多年来未曾平息散去。英雄豪杰,诸子百家都为那三样东西争得头破血流。不然你以为颍川一案,阴阳家的人愿意出手相助你和卢千机,不过是为了我这个祭品和我身上的通天引罢了。”胡亥不屑道。
“……颍川一事还请幺弟大人不计小人过。”扶苏站起来就要作揖赔罪,被子高一把扶住。
“免了吧,反正那件事上咱们都没捞着好。”胡亥歪头,看着茶碗底沉淀的茶滓,“那三物中,白蟒玉蝎,通天索引都已现世,唯有观音圣水一直下落不明。据传,观音圣水有返老还童,起死回生,甚至长生不老的神效,可它的主人易容大师石观音却已绝迹江湖。我猜卢千机是想自己尝试炼制观音圣水。”
“可我也不曾听过观音大师用这么残忍的手段制成观音圣水,他这是逆天而行。”子高冷笑一声,“不,是他和父皇逆天而行。”
我摇头反对,“不对,皇帝的目的从始至终只有一个那就是长生不老,他要的只是观音圣水。可卢千机却是三样都要,换句话来说,他要的是整个华夏。胡亥,要小心,咱们手上不仅有通天引更有白蟒玉蝎,卢千机此行来都,就是从千羽阁手中抢走这两样东西。”
“没错。”胡亥危险地眯了眯眼,“眼下第一要务是防范无天教百鬼。”
“我这里有笔生意,现在凉…弟妹拒绝了我,如今幺弟可愿意与我细谈?”扶苏目色肃然道,胡亥没说话,示意他继续说下去,“千羽阁若能毁了鲲行,救出那些无辜童子,价钱随幺弟开口。”
“扶苏哥哥很大方。”胡亥点头,表示初步同意,“鲲行出港可是无天教一等一的大事,到时候一定会倾尽全力保护鲲行,这对千羽阁来说,有可能是有去无回的买卖。”
“只要能救无辜百姓于水火,扶苏愿意付出一切代价。”扶苏诚恳道,我心下匪夷所思,他对黎民百姓仁慈宽厚,却对身边的人无情冷酷,或许这是君王大义,亦或许是他走向覆灭的原因。
“很好,刚开始不需要你付出一切,只需要交出无声散魂丹的解药。”胡亥深深看了我一眼,“三天,足够了么?”
扶苏的眼神在我和他身上流转,终是释然一笑,“幺弟与弟妹真是伉俪情深,不需要三天,明日解药自会送到千羽阁下。”
“我还有一点不放心,若千羽阁出行,不方便带着晗儿,我也不放心他一个人待在宫里头或者千羽阁中。扶苏公子可有什么法子?”我冷不丁开口,“自然晗儿的母亲温玉夫人临终曾嘱托我不能再把晗儿交还给他的生父,我不想违背夫人的遗愿,公子也一定不想吧?”
“你还在恨我吗?”扶苏无奈地笑道,“也罢,我门下来了个新的门客,手持双剑,天赋异禀,年纪长不了小公孙几岁,明日便同解药一块送来陪伴小公孙吧。”
“那就劳烦公子了。”我满意地颔首一笑。
夜来送走扶苏和子高,小桃与栗子都被我打发去陪初晗念书,我站在寝阁的窗边,遥望那一轮蟾月出神。咸阳城内危机四伏,暗流涌动,阴谋像一张看不见的大网笼罩渗透在大秦帝国的每一个角落,眼前的平静并不是一汪死水,而是山雨欲来的前兆。
我暗暗推算日子,即将立秋,不日就是赵欣过门的时期,有她在光明台的日子恐怕不会好过,对我而言,比起暗中的卢千机,跋扈狠毒的她可能更加麻烦。虞子期也有很久都不曾传信给我,虞家和项氏山庄现在是什么心思,我也无从得知。我的处境在无声无息中变得越来越如履薄冰,生命留给皇帝的时间不多了,他究竟会不会连我一起拖进地狱以此震慑项氏山庄呢?
一件薄衣拢过来,胡亥无声地出现在我身后,我顺势往他臂弯中靠一靠,扬头去看他。他垂下眼,声音低沉,“在想什么?”
我长舒一口气,“我在想秦国很大,人很多,也很强盛。可是天下却不止秦国这一个国家,在戈壁草原之外,在大海的那边还有更多我们不知道的国家。他们和秦国一样强大长久,世界是我们和他们共同组成。而我们却为了区区秦国的这一微不足道的领土争得头破血流,你觉得傻不傻?”
“的确很傻,就像这宫里的人在权利的漩涡中挣扎太久,陷得太深,他们眼睛里只有利益和自我,因为他们深知自己的弱小,小得立马就能被吞噬掉,但又不肯承认,不肯认命。”他意味深长道。
“假如,我是说假如,你来当皇帝,你会像陛下或者扶苏一样,为了所谓家国大义,对亲人朋友狠下杀手么?”将来会发生什么,我虽不清楚细枝末节,大致方向还是了如指掌的,但我还是不甘心,偏要问一问。
“不会有那么一天,我可从不稀罕皇位。”
“万一呢?”
“没有万一,除非你想当皇后。”
“我也不稀罕。”
我笑盈盈转过身,心满意足地搂着他的脖子,和他鼻尖相抵。
“你和高红雪认识么?”他问。
我承认,“她是先师高渐离的长女,以前她少在虞家,我没见过她。也是机缘巧合在梦蝶坊遇见,她和先师生的像,我也是歪打正着与她相认的。”
他若有所思地点头,“离她远一些,她比疯子更可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