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胡亥搂着,没过多久就又被他难得的耐心哄得睡了过去,再醒来时都已经是深夜。难有这么好睡的时候,头脑睡得发昏,勉强坐起来了,守在我身边的人从胡亥换成了云婵。
许多日子不见,她倒是一切如常。我静悄悄地看着她背对着我整理茶具,直到她转身看见我醒来。
“几时醒的?”她问得淡然,却叫我心头微暖。
“刚刚醒了一会儿。”我如实回答。
“哦,那我去叫公子进来。”
“先别,先别。夜深了,少让他来烦我是最好。我,我也有话问你。”
“……问吧。”
“你……你还好么?又受伤么?火海前我丢下你,一个人带着晗儿走了。”
我已抱着她肯定拒绝回答的心态,谁知她沉默半晌,坐到我身边,“扶苏请的那帮子人的确难缠了些,甩开他们我也费了些力气。我后来往回东吴的路上去寻你们,一直到走到汨罗江畔都没见到你们的影子。”
“路上遇到了个不靠谱的车夫,诓了我。”我嘟囔道。
云婵想了想,摇摇头,“你就是容易上当被骗,不过运气好倒是真的。”
我傻呵呵地嘿嘿一笑。
她看着愣了愣,“认得你这么久,我可从未见你这样笑过。早知你与主上相识,却没曾想你与他会如此相处。在扶苏的别院里,我就当你是被豢养的金丝雀,你笑一笑便觉得那是生机。如今才知道,原来不是,此刻的你才是活生生的。”
我摸着脸不屑一顾地哼哼,“我跟他啊,就是命定的冤家,上辈子肯定互相欠了很多钱。你瞅他吧,哪句话不是专门把我往死里气的,我还不得打起精神来对付。”
“其实今日主上是在唬你呢,这半年来,他得知你被扶苏赶尽杀绝,一直都在找你,带着我们东奔西跑,没睡过一天好觉。无心得知这个村子正在被山贼困扰,主上本是想速战速决,接着去寻你,谁能料到,你居然就在村中。”
有心栽花花不开,无心插柳柳成荫。到头来四处寻找我的人,竟不是那个声称惜我如命的人,原来一切温存不过是逢场作戏罢了。真真是人心隔肚皮,知人知面不知心。
“这离人村的村民都是早些年大人出资安顿的。无意间竟让你在这里也讨了安生,世间之事真是叫人哭笑不得。”云婵道,“你还将初晗照顾得很好,真是出乎我的预料。”
“这或许就是世间可遇不可求的缘分吧。”我低眉浅笑,“说起来,晗儿呢?”
她答,“刚才在山贼堆里给吓懵了,我哄了会儿不见好就被主上带去了,说来也奇,那孩子很合主上的眼,这会儿估计已经宿在主上那了。”
“他们怎么说也是叔侄,血浓于水。”我点头,原来和女人小孩最不对付的人长大了,倒学会讨小孩子高兴了。
这夜云婵难得话多,我们一直聊到更深露重,她才催促着我睡下。
次日晨起,我又被胡亥吓了个激灵,“你你你怎么进来的,云婵呢?”
他喝了口早茶,皱眉阴恻恻地问我,“昨晚那孩子唤你娘亲,这是怎么回事,难不成你和扶苏已经,已经……”
原来是为了这个。我心里毫无波澜,居然还有点想笑,“你算术不行嘛,晗儿今年都十一岁了,我才在扶苏处待了三年。”
“那这毛孩子还是你路上捡的?”我比较有理,他无力反驳。
我思量了下,觉得胡亥还算可靠,于是就把那些鲜为人知的事全盘托出。他听完,疑虑尽消,低头像是在兀自琢磨着什么,我本想等他琢磨完再问他的想法,可五脏庙却很不争气地唱起了大鼓戏。
胡亥嫌弃地瞥了我一眼,我以为他要跟我说带我出去找吃的,然而并不,“瞧你在外面都混成什么样儿了,乖乖跟我回去。”
“回哪去?”我警惕地往后一缩。
“还能回哪去?”他挑眉反问我一句。
“你……要送我回沛县?”我承认我在找死。
“回咸阳。”他耐着性子答。
“不回!不回!死都不回去!”我干脆用被子蒙住头,大耍无赖。
千羽阁的几位都被胡亥遣去村子各处察看,他不必在端着,或许他也从来没端过那老大哥的架子,起身就来掀我的被子。
“起来。”
“我不。”
“听话,起来。”
“我不回咸阳。”
“你起不起来!”
“就不起来!不起来!不起来!”
一阵沉默过后,我感觉我身侧一暖,疑惑地从被子里钻出来一看。我的老天啊,胡亥那张精致邪气的脸近在咫尺,一侧头我的鼻尖就能和他的鼻尖轻轻相撞。
“你既然不起来,那我就躺下。没事,我有的是时间,你必须跟我回去。”他说得很轻,但我知道这是一句警告。
我正打算跟他抗争到底,老毛病却犯了。赶紧转过脸捂住嘴,使猛烈地咳嗽听起来不那么骇人。这一咳却很难停下来,直到肺上使不出力气,大脑缺氧,再勉强缓解。
“你这身子怎么回事?”他撑着身子半坐起来,疑惑道。
“我……”
“算了,你先别说话。鹤仙。”
一个灰袍女子上前听令,眉目秀丽清冷,举手之间能闻见她袖口上的淡淡药香。来者正是那天为我恢复容貌的千羽阁鹤仙,欧阳溪。
她为我把了把脉,“姑娘自从清除毒蛊后可还在吃什么药。”
我老老实实地点点头,“之后连着病了几场,药没怎么断过,可都是鹤仙姐姐给的方子啊。对了,我还吃了好几日扶苏给我的,说对容颜有好处的药。”
“唉,姑娘你被人害苦了。”鹤仙一边找到桌子准备开方子一边扭头随意地对我们说,“姑娘病着的时候我和阿夙都有要务在身,不能过府亲诊。云婵不懂药理,只当是寻常病痛。我也是自己验过,才晓得,千机道长的无声散魂丹竟还在为祸世人。”
我慌忙拉住胡亥的衣摆,“那姓卢的就跟在扶苏身边。”
胡亥为难地轻啧,“鹤仙,你看可有法子化解。”转头又冷声问后脚跟进来正和伯兮偷咬耳朵的燕离,“你不是跟我说,无天教的炼丹房被你烧得渣都不剩了么?”
燕离立马叫屈,就要掀衣服,“主上,我办事你放心呐,一年前我的的确确推翻了那卢千机的炼丹炉,还挨了他两剑呢。你看你看,疤都还在,怎么抵赖。”
胡亥还是一脸不相信的表情,苦了燕离只好拉出目击证人兼同伙,“伯兮跟我一块去的,他从不骗人的啊。”
胡亥还要追问下去,我心疼燕离躺着也中枪,赶紧解围,“手底下的人豁出命帮你办事儿还要被你疑心,你这不可一世的臭脾气都不见改呀,咳咳……”
“行行行,你现在病着说什么都有理。”胡亥白了我一眼,“鹤仙,你可有法子?”
鹤仙边写方子边摇头,“有是有,不过也只是续命而已。真正解毒还得是卢千机自己身上的解药。他的东西古怪刁钻得很。”
方子开好,燕离主动献殷勤来拿带下去找药材煎药。鹤仙搁下笔,“姑娘还是跟我们回去吧,这里偏远孤僻,草药难寻。还不如回了咸阳,也方便我为姑娘调养。”
“我……”我苦恼地看了看胡亥,他一横冷眼过来,似乎是在说,别看我,这是她自己要说的,不是我要求的,“鹤仙姐姐,你先回避一下吧,我再考虑考虑。”
鹤仙识趣点头,莲步轻移而去。可坐在一边的胡亥却没那个自觉,本想赶他,一开口却不知怎的变成了,“你是不是忘了咱们当年击案为约立下的三句誓言,才非要逼着我回咸阳?”
他淡淡哦了一声,“没忘。但你看你我已经重逢相见,誓言就当作废了吧,反正当时又没说毁约会怎样,不是吗?”
这人什么时候装上二皮脸了,“可我真的不想回去……”
“怎么,怕见到扶苏?”你是我肚子里的蛔虫吗,我想什么你都知道。
我缩在被子里,没说话。胡亥侧头望着窗外,他的眼睛就像黑曜石中起了火,从内而外的明亮璀璨,“凰娘告诉我了,阿娘她和温玉夫人的死都是扶苏一人之计。他害了对你最好的温玉夫人,骗了你这么多年,还想要在最后一刻杀死你,保住他的秘密。你,难道就半点报复怨恨的心思都没有?”
没有,真的没有。有多恨,就说明有多爱。当我剥去一身华服,素衣相对扶苏时,当高渐离惨死,他将我带走时,当阳春别院里的梅花在火中凋零时,再没有爱,没有欢喜,更不会是恨了。
所以,“我不恨他,恨他浪费时间浪费精力。咸阳太大了,无论是城市街道还是巍峨秦宫,都令我望而却步。我天生就不属于那里,沛县才是我的家,我的家人都在等我,咸阳并没有什么人值得我留恋的了。”
“我呢?”
冷不防地两个字,我措手不及。抬头就陷在那片深邃黑海中,风惊动,恍惚间分不清过去现在未来。
白鸽起落,春桃乍起芬芳。小童拍起手掌,唱一曲《北风》。
北风其凉,雨雪其雱。惠而好我,携手同行。其虚其邪?既亟只且!
北风其喈,雨雪其霏。惠而好我,携手同归。其虚其邪?既亟只且!
莫****狐,莫黑匪乌。惠而好我,携手同车。其虚其邪?既亟只且!
惠而好我,携手同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