蓬莱殿是个好地方,去完回来就立马把我的困意惹回来,鞋袜外衣一脱,我就扎进软而暖和的被窝里,人事不省。我这人天生就是好个睡觉,睡也就罢了,还总要在梦里见一两个熟人神仙。
梦中云湮依旧坐在他千般耍赖才从司命手中哄来的绿梅下,悠哉悠哉地品酒,司命此刻却是不见了人影。都说天上一天,地上一年,我是许些年没见着他们,他们却不过几天没有与我打照面。
云湮见了我,淡淡朝旁边空着的席子扬了扬下巴,让我坐下。我刚坐定,就想起上次他和司命给我写的命格簿子,恍然悟道,“原来你们早就测算到了,我不会和扶苏和美到老。”
“不错,你跟扶苏不过是月老儿姻缘簿上有缘无分的一笔罢了,你红线的那头真正拴住的该是胡亥才对。可你那是太过执迷于扶苏,而强拆姻缘有损阴德,我跟司命本就没多少阴德可损,也就由着你了。”云湮痛快地与我说明了。
“有缘无分的姻缘算什么姻缘,你们分明打的主意是让我自己去拆。但是你们也知道,跟扶苏比起来,胡亥的下场更加不好,扶苏起码讨了个贤名百世流芳,胡亥却是要顶着昏君纨绔的名声遗臭万年。当日司命为我改的命格是,让我与意中人死遁远走江湖,可胡亥,他是君王如何死遁?”我看他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有些着急。
“君王罢了,依你夫君那性子,就算是给他玉皇大帝的位子,他都有本事金蝉脱壳。”云湮还是一副无所谓的脸,“只是,你知不知道司命今日为何不来一块见你?”
“是啊,为何?”我反问回去。
“记载三界生死命数的天命石最近出了岔子,司命受到牵连,他编写的好几本命格簿子都出了异数,玉帝派他去冥界看着了。”云湮手指凭空画了个圈,从里面取出个本册来,“你看,连你和你夫君的都有异数咯。”
我望那本册上看过去,迷惑地蹙了蹙眉,那上面只剩下已经发生的事情,往后均是一页一页的空白,连司命给我补上的那句话也全没了。
“这,这可如何是好?”我紧张地看向云湮。
“说好不好,说坏不坏吧。你二人的缘分是少有的注定了的生生世世,连天命石都约束不到。但如今出了这么个岔子,连神仙都算不到你们究竟会如何,以后的路,有缘无缘,厮守还是分离,都在你二人自己了。”云湮的脸上少有地看到了一丝单薄的微笑,“命运把握在自己手里固然是好的,你说,不是么?”
“甚好,甚好。”我听他这么一说,有些受宠若惊。
“时辰到了,你该回去了,我也要下去看看司命。”他伸了个懒腰,朝我打出一道灵光,“是要做王者还是侠者,回去问问你夫君。”
我在那片白茫茫的灵光中不得不闭上眼,在睁开时,已经是回到自己的榻上。胡亥侧身背对着我,睡意浅浅。
我记着云湮让我问的问题,虽不解其意,还是翻身过去搂住胡亥的背,他本就没多少睡意,被我这样一弄,已是睁开眼来,转身反拥住我,“怎么,做恶梦了?”
“不是,”我摇摇头,“只是突然想问你个问题,王道和侠道,你会选择哪一条?”
他想了想,道,“自古走王道这,称孤道寡,你看看父皇便是,走侠道者,居无定所,看看那剑圣盖聂就是了。至于我嘛,做个乡野凡夫就够了。”
“真是半点志气也没有。”我嘴上嘲笑他,却是更紧地依偎着他,“这可是你说的,王道侠道都不会去选。”
“嗯,那你呢,你想让我选什么?”他轻声问道。
“富贵闲人。”我俏皮地轻笑道。
“真是半点苦都吃不得。”他点了点我的鼻子,“天还没亮呢,快些再睡儿。”
我不晓得云湮对他的答案会不会满意,反正我很满意就是了。能够跳脱天命石摆布,自己掌握命运,这是一件万年都修不来的幸事,可同时也是一件必须我小心翼翼每一步的事。但凡棋差一招,错一步,那或许就是一生相错了。
转眼冬至冬宴一过,号角声从宫墙上响彻整座咸阳城。黑金皇旗招招烈烈,香车宝马,望不到尽头。这是皇帝又一次出城前往骊山围猎阅兵,天公作美,云消雪霁,只淡淡一抹轻烟似的雾,袅袅稀薄于头顶。
我身为妾室,虽然在冬宴时因为胡亥偷偷给赵欣吃了碗能让她看起来虚弱下不了榻的药,而能够坐在他身边。可冬猎却万万没有能出现在队列中的身份。赵欣那边已然过了药效,着一袭鹅黄劲装,纵马于胡亥身侧。
我再舍不得同胡亥分离,于是就和云婵一块扮成小厮模样,与霍天信并列藏在胡亥身后的马队中。皇帝对我们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没有多管。
随兴伴驾的嫔妃,除了郑夫人外就是丽夫人杜蘅以及高红雪,宜良人推脱自己老迈木讷,已是不能陪皇帝纵情猎物,就被郑夫人留在宫中,帮着打理后宫诸多事宜。扶苏此行也没有跟着,而是领了监国之职,处理国政。郑夫人更是趁机,把初晗一块留住了,打的主意不过是想让他们父子俩亲近亲近。
到底还是骨肉至亲,扶苏对初晗是没有敌意,就是他那位心怀叵测的新夫人不知道会有些什么鬼主意。左右有容夙和徐子婴在,他一个谋略在胸,一个盖世奇功,王簌要想趁机做些手脚,怕也是不容易的。
“起——驾——”
时辰已到,突然来了阵舒快的东风,夹杂着寒意,却气势如虹。车轱辘转起来,马蹄哒哒,铁器间相互整齐划一的碰撞声,还有靴子踏地的声音,入耳却说不出的肃穆壮观。
我遥遥望向最前头的王车,八匹骏马拖拉着镶金嵌宝的车子,帷帘中坐着的那个男人,是这个王朝的开创者,虽然两鬓已有了雪色迟暮之景,身形却依旧板正伟岸,威严得让人不能长久瞩目。这是天生的帝王气场,这是已经凌驾于众人之上的君主。我甚至想,秦始皇之所以能统一六国,会不会也是因为那伪劣产品天命石出了岔子,给了他接近神的手段与权力,也因此造就了这个本该千世万代的王朝早早夭折。
“看路,在想什么呢?”已是出了城,云婵看我心不在焉的,我骑术不精,生怕我一个不稳当摔下去。
“我现在骑得挺好的,不用担心我。”我赶紧道。
“不是担心你,你看,赵欣与主上在说些什么呢,一直往后面瞪你呢。”云婵看热闹不嫌事大地与我淡淡道。
好像我要扮作小厮模样跟胡亥一块去骊山的事情赵欣是今晨出发都并不晓得,直到刚才瞪我的那几眼才是真正知道我跟来了。
于是我也看热闹不嫌事大地和云婵一笑,“你说,这一路上她该怎么折腾胡亥?”
“与你赌一次,她定会来折腾你。”云婵眼含笑意地瞥了我一眼,然后竟调转马头,去追走在前头的子高。
我一下子有些懵,这真的是我们家那个高冷无情的凰翅刀女霍云婵?果然是真的不能让她和子高在一起,已经连坑人都学会了。果然不出她所料,赵欣停下来马蹄,一脸愤愤地回头瞪着我,等我自己和她保持平行。
如果能把她的眼神物理化,那绝对是一把把等着扎死我的刀子。
“好歹也是有身份的,扮作小厮跟着,不怕给皇家丢脸么?”赵欣的话严厉得很有水平,非常具有正房训诫侧室的范儿。
我悄咪咪地斜了胡亥一眼,他倒是清闲自在,完全不理会后面的我。
“正室的位子被你占着,我能有什么办法?”我无辜地摊了摊手,“陛下都没有说什么,你就不要着急上火了啊。只要你乖乖的,不要生事,咱们都有好日子过。”
“你这话,是在教训我么?”她眉心动了动,像是要发怒。
“岂敢岂敢。”我赶紧温顺了眉眼,免得和她正面怼起来引得皇帝注意。
“别以为我不知道,冬宴之前是你下药给我,害我无故病倒不能入席,从而顺理成章地坐了我的位子。你这样阴狠毒辣的性子,我总有一天会让夫君看清你的真面目。”她的手在我腕上狠狠地捏,长长的指甲都快嵌进我的肉里渗出血。
我咬紧后牙,强行把疼痛感忍下去,却是疼得眼睛都快冒火了,“我天生就是这个性子,你有本事也让胡亥喜欢上你的性子啊。”
“会有这么一天的,会有这么一天的。”她像是一下子失去了什么,表情变得患得患失,松开我着急地去追胡亥。
胡亥的这口锅算是实打实扣在我头上了,左右他做事谨慎,没办法叫赵欣拿住把柄,跑到皇帝面前告我。
我揉着发紫的腕子幸灾乐祸地想,围猎时胡亥和赵欣的帐子按礼数是分开的,我没了公子侧妃的身份束缚,可以自由自在地进出他的帐子,而赵欣,乖乖独守空房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