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穿过喧嚷的集市,行人形色各异,我趴在车窗上瞪大了眼睛像个乡巴佬进城似的左看看右瞅瞅,这边是条流浪狗叼走了胖师傅新蒸好的肉包子,好脾气的胖师傅笑骂了几句便罢。那边是恶婆婆拿着扫帚追打在她眼里愚不可及的新媳妇,言辞粗俗,软弱的新媳妇只能边哭边跑。
看着看着,我竟笑出了声。
“笑什么,发生了什么有趣的事么?”扶苏见状,也看着我微微一笑。
我摇摇头,“以前在沛县的时候虽然也是城乡之地,但或许是民风的问题,都没有咸阳热闹。”
“你觉得这叫热闹?”他惊奇道。
“不是吗?”我也惊奇道。
他又说,“可你不认为这是统治者所实施方针有误所造成的民风败坏么?”
我摇摇头,想起胡亥从前说的那句话,却没说出口,“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和方针和民风并无关系。一个国家再强大,也做不到让每个子民都识文断字,知书达礼不是吗。”
他开始认真思考我的话,微微蹙眉的样子和胡亥很不一样。这还没半个时辰,就不由自主地念起那家伙两次,我有点慌。
“凉思,”他像是想好了,“现在我父皇手底下的这个国家,看上去六国归一,政权高度集中于中央。可是背后的暗影流光、人心涣散、民风不畅却正在蚕食着整个国家。父皇行商君之道施郡县制,以酷刑治国,可酷刑下必多冤狱。况扩建宫室修筑长城,加重人民徭役负担,百姓怨声载道,这是大失民心之所为。”
我知道他的政治主张从来都是与秦始皇相左的,“但若无陛下所期许的万里长城,我中原后世如何抵御胡人的蛮攻?”
他从容答,“但是无民便无君,倘若国内君民一心何愁外族入侵?”
我对他的政治思想有点兴趣了,“你想说的是民贵而君轻?”
他的眸子里波光粼粼,“对。我想要一个以人民为中心的国家,在这样的国家里无论是统治者还是官员都应该以人民的意见和利益为重。简单的来说,就是让所有百姓都能识字念书,将仁义道德烂熟于心,如此民能敬君,君亦爱民,何愁国之不强国之不富?”
这一说,他倒挺有共产主义思想的。但我可是个在特色社会主义制度的洗礼下阳光成长的中华人民共和国公民,还是忍不住地觉得他的想法太天真太简单太傻×。
忽然马车不走了,车夫在外吆喝,“公子,姑娘,咱们到了。”
我正和扶苏聊得热火朝天,未曾注意到我们的行程已经走完,甚至已不在咸阳城内。我由扶苏搀着下了马车,眼前的景色和我想象里截然不同。
人烟稀稀的城郊树林,偏离官道,犹似在个山谷之内。咸阳城依山而成,地势险峻,可堂堂一国公子的府邸,修在这山谷之中恐怕有些不合常理。
“这是我的别院。”扶苏看出了我的惊疑,忙和我解释,“贱内不爱家中有外客,所以只能委屈凉思了。”
差点忘了他还有个原配夫人,“不妨事不妨事,有地可居不用露宿街头已是凉思万幸。再说,这别院多好,修在这树林中,空幽清雅,很是心旷神怡。”
“你喜欢就好。”他揉揉我的头发,“你既然别号阳春仙子,这里又是你的居所,从此就做个阳春别院好了。”
“这,不太好吧……别人,别人会误会的……”我有点心虚。
他却浑然不觉,“误会什么?”
“误会你堂堂长公子,竟背着妻子在外养了外室,还是个奇丑无比的外室。”我指着自己玩笑道。
他盯着我半晌,噗嗤笑出声来,“哈哈哈,凉思啊凉思,你当真是我遇上的第一活宝啊。走吧,我带你进去看看。”
我不懂他的笑点,可见他难得开怀,我也发自内心的高兴,在胡亥处受的那些委屈那些不愉快都暂时淡忘了。
刚刚走入这别院几步,我便大吃一惊。宅院中央一汪碧水,还有水中央的那方木亭,连碧色的纱缦都和我记忆中的如出一辙。再往四周望去,院落布置,仿佛又回到了先前在虞府中的那些真正快活无忧的时光。
“这……”我惊喜得不能自已。
他道,“当年我外出办事路过荆楚一处大户人家的宅院,就记得这风景布局奇特美丽,还遇上个可爱的主人。便仿照着把别院也修葺成那样,只愿再请那主人来看一看,是否同样美丽?”
“啊……”发现他正直直地看着我,我有点慌乱,他不是不记得了吗?
“凉思,我都说这么明白了,你这么聪明会听不懂?”他侧头朝我凑过来,俊逸温和的脸庞沾了许邪魅,委实惹人犯罪,“壮,壮士,你,你你是人是鬼啊……”
当时吓破胆了的口吻,被他一字不落统统惟妙惟肖地学了出来,惹得我哭笑不得。转过头对上他的视线,哭笑不得终于化作多日相思泪,挥洒出来。
“你干嘛不早说,我还以为你忘了,我还以为你认不得我了……”我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大失形象。罔我之前还在他面前装稳重装淑女,原来一早就破功了。
“你在那种时候救我,我怎会忘?就算你变得再面目全非,我还是会记得你的气味和你的眼睛呀。好了好了,是我的错,我不该这么晚才认你。”他顺势把我小心翼翼地放进怀里,让我把鼻涕眼泪都蹭在他衣服上,他也不嫌弃。
“我……”认错认得干脆,搞得我都不知接什么词了。
“扶苏先生!”一个甜脆的小声音忽然在这种时刻跳出来捣乱。
这谁家倒霉孩子!我吓了一跳,触电般从扶苏臂弯里闪出来,循声低头找人,果见个白白嫩嫩的小娃正仰着脑袋眨巴着他一双大眼睛天真烂漫地看着我们。
咳,真是尴尬。
小娃出奇地没有被我的脸吓到,惊喜地和扶苏道,“这个姊姊就是先生给狗儿请的老师么?”
狗儿?
老师?
黑人问号脸。
扶苏不紧不慢地解释,“狗儿是我挚友的遗腹子,也是我早就预定下的义子。可未料飞来横祸我挚友英年早逝,这孩子出生后不久他母亲也随父亲去了,我晚几日赶到,才知他已经被他姥姥卖给了拐子,我花了很长时间前不久才从乞丐窝里找到他。”
“可我怎么就成了他的老师了?”虽然这小狗儿身世确是可怜,但我要问的这才是重点。
“就如你说的,你住在我的别院难免不知情者人云亦云。不如说你阳春仙子是我为我义子请来的老师,断了他们的胡思乱想。”他把狗儿的手交到我手里,“以后他就交给你了,我这院子也交给你了。”
你要是把你自己也交给我,那就更好了。我不住地跟自己嘟囔。
“我还有些琐事缠身,过些日子再来看你和狗儿。”他依旧笑得温润如玉,摸摸我的头又摸摸狗儿的头指着随狗儿一道来的几个侍女小厮,“这几个是贱内专门指过来的,你不要客气,一会儿让她们伺候你沐浴更衣。”
我的老脸,老不靠谱地又红了一次,恨不得赶紧把他哄走。男神诚然不能近距离相处,一靠近人设就崩坏。
但因为以前接触过胡亥一类的小怪物,我对小孩子打生理上有了抵触。面对跟前这个还没齐我腰的、看起来天真无邪纯良无公害的狗儿,我生怕扶苏一转身他就瞬间变脸,成了腹黑熊孩子。
然而扶苏不曾想过我会有这个顾虑,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地走了。
“老师……”狗儿弱弱地拉了拉我的袖摆。
我低头去看他人畜无害的纯真小脸,比胡亥的那副冷冰冰小大人的样子可爱多了。
胡亥胡亥胡亥,干嘛总去想那个狼心狗肺的小混蛋!
虞凉思,可不许想了。
“你叫狗儿?”我蹲下来平视他。
他点点头。
“你知道我叫什么吗?”乖乖巧巧的小孩最惹人疼了。
他摇摇头。
我满意地笑了笑,“我叫虞凉思……啊,你还不会写字呢,现在告诉你也没用呢。不过我不喜欢老师这个称呼,你叫我姊姊可好?”
他听话地叫了声。
我更加满足了,牵着他的手就往院子里走。
幸好他跟我所抵触的那种孩子不一样,真真切切是个正常小孩。
我上大学那会儿没做过文化课家教又学的是国画,几乎所有亲朋好友都知道我是个文化成绩烂到家的艺术生,没人敢把自家小皇帝小公主丢给我教,带学生很缺乏经验。牵着狗儿往屋檐下走时,掌心冒了虚汗,有点怕又有点期待。
运气的是,我总算从咸阳宫那鬼地方逃出生天了,不用再天天担忧自己的小命或是其他某个人的小命了。
“对了,狗儿就是你的名字吗?”
“是,是的。怎么了,姊姊?”
“狗儿……你又认扶苏当了干爹,岂不是要叫赵狗儿,一点气质都没有。”
“什么叫气质?”
“唔,就是有个好听的名字,额,好吧,姑且这么说罢。”
“那狗儿想有气质!”
“啊,哈,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