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春梦方醒来,已是傍晚。我勉强支起身子给胡亥梳头发,我最喜欢他的头发,随了阿梳的乌黑滑亮,似墨色瀑布倾泻而下。银书穿插进去,不费力地就能一次到底。
他午后睡得太足,以至于一时没有缓过神,半塌拉着眼皮,鸦羽般的睫毛微微颤动,真是让人怎么看都看不够。他似是想起什么,从袖中摸出一枚木头钗子,放到我手里。我顺势就要往他发上挽,被他急急截住。
“真是睡糊涂了,这是鲲鹏从墉城葛氏家中带回来的。”他道。
我定睛去看,这木钗的造型很是奇特诡异,似凤非凰,更不是朱雀。而且其雕刻的头与脖颈之间有一条非常醒目而诡异的纹路,我尝试着去拨开,却是实打实拨不开的。胡亥看我蠢笨得无可救药,伸手抽过去,左右轻轻扭动几下,那钗子竟是顺着头和脖颈的纹路一分为二。
钗身是空心的,可以供人放置一些卷好的丝帛信件。由此我可以断定,这全然不是支简单的钗子,而是用来传递消息的一件秘密物件。
“你看着钗子小,确实藏了个非常玄妙的机关。常人像你方才那样用力去拨是打不开的,只有像我这样熟悉开解技法的,才能正确扭开盖上。”胡亥重新又扭了一次给我看,我这才看清他手指间每一个动作都有着一种诡秘的规律,“你们虞家世代经商,想是不懂这楚国皇室的秘传机关术的。”
“秘传机关术?”我微微惊讶道,“那项氏一族都不知道,你又是怎么知道的?”
“说是秘传机关术,但也是很多年前公输班入楚国见楚庄王时,楚庄王恳求公输班赐教的法子。这种机关术一直被楚国皇室芈姓熊氏沿袭,项氏与熊氏比起来都算是旁支,自然是不知道的。我也是早年拜访过,现在公输家家主,同他讨教的。”
“我从前只当你是对木雕最有兴趣,原来对机关术也这般着迷。”我赞许地说道,“这支钗子是在葛氏家中发现的,可我翻过记档,葛氏祖祖辈辈都是秦国人,怎么会有楚国的东西,还是皇室的……”我像是反应过来什么,“等等,也不是不可以……当年,在大秦的楚人还真有这么一个楚皇室后裔不是?”
他与我异口同声,“昌平君。”旋即又道,“昌平君此人心思颇深,虽是秦国丞相,但一直不忘旧国。若说是他利用葛氏加害荷华皇后,害父皇后宫大乱从而获取一定复国的喘息机会也不是没有可能。况且,当时在秦国的楚国皇室,可还不止昌平君……”
我忽然想起池公主无意间跟我说起的那个传闻,不敢相信地说,“难不成郑夫人真的是楚国人?可这怎么可能呢,她的口音完全听不出来一点楚腔,还有她明明是荷华皇后的胞妹啊,她们两个的脸是那样相像的啊。”
“是啊,这也是我一直想不通的地方。”胡亥垂下眼道,脸上看不出半点情绪浮动,“可是,若郑夫人非楚人,那为何扶苏会在私底下,唤昌平君为舅舅呢?”
“幸好幸好,我已经先想到了法子。”我得意洋洋地坐在他身侧,“楚国人特别是皇室最擅长也最爱看巫舞,我已经安排了高红雪在冬猎时跳巫舞。到时我会故意让高红雪跳错一个步子,在这之前我会挑唆郑夫人一番,她和高红雪不和,若她抓住那个非楚人都看不出的错来刁难高红雪,就坐实了咱们的猜想。若她没有,那估计就是昌平君的问题了。”
“看来你早已打听得很清楚了。”胡亥难得地对我露出称赞的微笑。
“我也是偶然听池公主提起来。”我搂住他的肩膀,“嘿嘿,我是不是特别棒?”
他“嗯”了一会儿,才道,“勉强。”
我不服气地哼了一声,将头轻轻抵住他的后背,“这个案子,越查越玄乎,明明所有的证据都指向一个人,可我就是找不到可以把他们联系起来的那个,至关重要的点。你说,若是陛下哪日没了耐心,会不会真的杀了我?”
“你觉得我会允许他杀我的人,就算是在众目睽睽之下他要推你上断头台或者亲自斩杀你,他也必须问问我的意见。”他转身把我放到自己的膝盖上,用手戏谑地挑起我下巴,“问问我手中太阿的意见。”
我失笑,“陛下一定想不到,他钦赐给你的宝剑太阿,有朝一日会指向他自己。”
他正要答话,云婵就在门外叩门,告知我们到了吃晚膳的时间。他便没有继续说,只将我抱起来吻一吻额头,就牵着我的手一块出去吃过晚饭。
由于我们白天睡多了,夜里实在无觉可睡。我想起杜蘅和蒙毅的事,就邀了胡亥趁着夜色深重,大雪纷乱,一块上蓬莱殿。他最是怕冷,本不愿理我,却耐不住我的软磨硬泡,拢上乌黑的斗篷,携了我潜入夜色中去。
有幸我们去的时候,杜蘅还没有入睡,只是遣散了殿中的侍女,自己坐在榻上看书。她的长发全部散开,遮掩住白瓷般洁净美丽的脸,也遮掩了自己的视线。直到我悄然坐到她身前,她才吓了一跳。
“更深露重的,还下着雪,你怎么跑过来了?”她见了我欢喜地就要掀开棉被起身来为我拍掉落在身上的雪。
我连忙按住她,坐远了些,“你身子弱,我还是坐远一些,免得把寒气过给了你。我夫君前日回来,一直说想要见见你这个图安第一美人,也不顾着我的心情。于是我就只好将他带来了。”说罢,还委屈巴巴地瞅了身后的胡亥一眼。
胡亥面对飞来横锅,表示非常无语,抄着手冷冷道,“是你自己晚上睡不着,别什么事都往我身上推。”
我朝他吐吐舌头,真是到哪都不会给我台阶下。
杜蘅见了我们司空见惯的打闹模式,忽然愉悦地笑起来,柔声与我道,“我还从未见过像你们这样相处的夫妻呢。”
说起夫妻感情,我正好找到了话题的切入点,立马变了正经脸色,“你若还是图安的金枝玉叶,向往寻常夫妻感情,我自然是鼓励你的。可杜蘅,你已经嫁入秦王宫,这里不比图安王宫。你生是皇帝的人,死也是皇帝的人。除了皇帝,你不能再向往任何人,知道么?”
她脸色一白,“你,你这话什么意思?”我没有说话,只静静地看着她,她明了一笑,“所以你还是拆开了那个荷包对么,你什么都知道了对么?”
我诚实地点点头,“我不是存心要打开的,也不是不信任你。”
她摆摆手,相安无事地对我笑,眼泪无声地苦涩在嘴角,“你说的话我都懂,可是感情的事真的是不由自主的呀。而且我嫁进来本就是阴差阳错,我的父王母后本意其实只是想让我与秦国的一位公子或者王公大臣喜结良缘,没成想,命运如此捉弄我。”
我与胡亥相视一望,沉默地听她说起了个美丽的爱情传说。和电影《神话》的剧情非常类似,若不是亲身于大秦,若不是我亲耳听到,我真的不敢相信两千年前的这一段不为人知的风月历史会被后人以杜撰编写的手法展现,真真是荒唐至极。
这个故事就像电影一样,每看一遍,我心里都是无限动容,可杜蘅是我手中一颗至关重要的棋子,不能有分毫纰漏。倘若我有心成全,不就是在把她和蒙毅一块往火坑里推,甚至还拖累自己和胡亥。我不知道人会不会有转世轮回,不知道两千年后会不会真有一个蒙毅的转世回头来寻找这个风华绝代的图安公主,就像一个BUG,我永远不知道在固定的轨迹上会有怎样的剧情上演。
“既然相爱,那就在一起。让你这样的年纪去守着父皇那样半截身子在土里的老人本来就是老天的不公道。老天既然不公道,那为何我们不能自己把公道讨回来?”胡亥冷不防地开口,他把自己一半的脸埋藏在黑暗里,神秘却让人无限心安。
“胡亥。”我小声地唤他,这也好像是我们第一次公开意见相悖。
“妇道人家懂什么?”他上前将我拉起来,保持着一定的距离,郑重对杜蘅道,“公主,本公子之所以称呼你为公主便是不想承认你大秦丽夫人的身份。只要你安心且尽心竭力为本公子和贱内办事,本公子就包你心想事成,与心中的那个人远走天涯,相携一生。”
这段话怎么就那么耳熟呢?依稀记得,我不久前也是这么糊弄高红雪的吧?这算不算是有其妇必有其夫呢?
“我不信这些。”杜蘅低眉轻笑,“天涯在哪,我不知道,一生太长,没有定数。我替虞凉思做那些事情,只是因为我把她当做朋友罢了,毕竟在那天宴会上那么多的人,唯有她肯伸出手拉我一把。我只求我和我在意的那些人,现世安稳。”
这么圣母玛丽苏的话,却让我听得颇为感动,眼眶湿热。我来到大秦,遇到过形形色色的人,可像杜蘅这样,以朋友相称相待,却真真是头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