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杜蘅出的主意,诚然听起来很不靠谱,能解燃眉之急。我先让她装作扛不住背上的伤晕倒,暗中命刘行知给她下了些令身体看起来虚弱的药,先使她缠绵病榻几天。皇帝只当她是初来乍到,水土不服,没有疑心,反而斥责了郑夫人莽撞,对我另眼相看,甚至还赏下一堆宝贝。
一石二鸟,我竟成了最大赢家。而光明台的门槛都快被后宫见风使舵的人们踏坏了。初时我还按照礼数应付着,越往后越感到心烦,便称旧疾发作,不再见外人。但如高红雪,总还是要见上一见的。
我看着她手上那一对黑曜石手钏,半开玩笑道,“前朝繁忙,陛下操劳许久不来后宫,连新纳的丽夫人都来不及临幸,但比起未知不解的新人到底还是你这老人儿可心。”
“什么新呀老的,我倒盼着他别来,还我个清静。”高红雪剥下那一对手钏,“你若喜欢,送你便是。”
“祖宗,这可了得。”我轻声叫道,忙推了回去,“我有一事不明,以你的功夫哪怕陛下亲自来迎你入宫,也可以金蝉脱壳,轻松逃离,何况芜姬绝对不会同意你入宫,你为何要一意孤行?”
“我父之死,你再清楚不过。”她冷冷一笑,比寒冬薄云后新月还要清艳。
“我不信。”我漫不经心地说道,垂头在新送来的丝帛上落笔,手腕轻转描一瓣重华秋菊,“若是为了老师的死,你该早在入宫的头几日就一刀结果了皇帝。可你没有,还在宫中耐着性子服侍他。”
她旋即收住笑意,蛾眉仿若带了九秋清霜,薄凉透骨,“一刀下去不是太便宜他了么?”她的眸子黑而亮,“确然……我入宫是有别样目的的,不过我暂时不会告诉你,你也不要妄想去问芜姬,她答应过我谁都不说的。”
这番话颇有警告之意。我和她终究是话不投机半句多,再说下去更是索然无味。
她重新戴好那一对黑曜石手钏,爱惜道,“这钏子并不是陛下赏的,幸好你也不贪心要了去。”说罢,也不招呼一声就我行我素地从我光明台中走出去了,她出门不爱侍女同行,独来独往像是这宫闱的一抹红云。
我丢开画笔,痛苦地按摩着自己的太阳穴,跟她说话真真煞是费神。云婵重新倒了杯茶放在我面前,在我对面坐下,“早跟你说了,她在梦蝶坊就是这样古怪的个性。”
“这可不赖我,她自己找上门的,说了半天我都没明白她来找我到底要干嘛。”我呷了口热茶,“不过倒是勾起我的好奇心了。晗儿一直记挂着《将军亭》的下半场,今天闲来无事,咱们带他出去逛一逛,散散心吧。”
云婵听说我有出宫走走的打算,眼中有什么松散开,“好啊。”
于是午后我就用了亲自出宫寻访椒房殿故人的由头,领了初晗从偏门出了宫。回来半年,四四方方的天看得习惯,都快忘了外面辽阔无边的如洗碧空。初晗有我和徐子婴作陪,高兴得不得了,才出宫门就硬要众人从马车上下来,沿路走着去梦蝶坊。
这一路过去车马繁华,人来人往,叫卖声此起彼伏,食肆客栈内外,花酒飘香。初晗拉着徐子婴的手走在前面,见到什么都是新鲜的,徐子婴手中我出门前给的几串钱不一会儿就全花在了初晗身上。
“我以为这世间没人会比主人和你更疼爱这孩子的,现下连子婴少侠都这么惯着他。”云婵瞧着乐颠颠跑着的初晗,轻松地舒了口气。
“你可不要把自己撇得这么干净,难道当我不晓得,你每次接送他去学宫,都会往他手心里塞些糖果蜜饯什么的么?晗儿这孩子性格很好,谁看了都喜欢,但刚开始也不算我调教的。”
“是啊,我记得离她走已快有一年了吧。”云婵道。
“我永远都忘不了那天我们走出光明台门关上的那一刹那缝隙里她最后看我的那一眼。更是不能忘,不敢忘。”我的手与云婵越紧地交握,“她毫无算计毫无虚假地爱上一个人,本该举案齐眉,相携一生。可到最后却是满纸的荒唐城府,扶苏的狠毒计策,郑夫人的冷眼旁观,李斯的随手抛弃,是他们,她的至亲至爱将她推下深渊,香消玉殒。”
“这和你调查高红雪到底是什么关联?”云婵看不懂。
“诚然是没有关联的,但生拉硬拽的话,还是有一丢丢的。”我耸了耸肩,“郑夫人没有阻止扶苏害死夫人不仅是想让儿子不受任何威胁,还可能是因为夫人发现了一个天大的秘密。夫人一旦开始调查这个秘密,一旦公之于众,那么郑昭兰……必遭万劫不复。”
“李葳葳误闯过椒房殿。”云婵肯定道。
“你怎会知晓?”我惊讶地转头,“当时我们屏退左右,你也不在我身边的啊。”
云婵神秘地用手指在唇间一滑,“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主上早年虽避于光明台,看起来只是个小小纨绔,而陛下对主上的疼爱别有用心你我都是知道的,可郑夫人不明。郑夫人一心认为主上是王位的有力竞争者,多次暗下杀手。主上知是她为,但奈何她老谋深算,滴水不漏,主上一直不能抓到证据。于是转而从其他角度寻找突破口,慢慢的,也就找出了她与荷华皇后千丝万缕的关系。”
“哦,或许我们听到的是一样的内容。”我来了兴趣。
“你先与我说说,在你的棋盘上要将高红雪置于何地吧。”云婵抄手于胸道。
我看了看前方的路,离梦蝶坊有些远。边走边悠悠道来,“既然你知道她和这件事脱不了干系,那她自己也是心知肚明。肯定不想我查出真相,为夫人和荷华皇后出一口恶气,可我一边要查案一边要应付她,我怕分身乏术。而高红雪这颗棋子最好能替我牵制住她,让她分、身、乏、术。”
“我明白了。高红雪不会甘心做一颗听话的棋子任人摆布,所以你是要调查她入宫的目的,以此寻找控制她的办法?”慧智机敏如云婵,马上就猜到了我的想法。
“没错。”我满意地哼哼一笑,“我这么做你会不会觉得我很阴险?”
她想了想,“不及主上。”
此言一出,我二人都会心地笑了。再走穿过一条街,梦蝶坊的大门就在眼前了。云婵在我们出门前就命人知会过,芜姬专门为我们留了最好的包厢。本已过金秋最好的收获时节,厢房的矮几上仍摆放了新鲜而不合时宜的瓜果拼盘。
芜姬坐在其中,一身清凉短装,外穿的纱衣薄如蝉翼,赤足裸臂,透骨生香,四肢上佩戴了丁零当啷的金镯珠链。她噙着亲昵的笑意,捏着那一把夜莺般娇滴滴的好嗓子起身招呼我们落座,搂过初晗又亲又揉。
楼下舞池中《将军亭》拉开序幕,时过境迁,高红雪离开梦蝶坊已近一年。芜姬已经养出了能够跳《将军亭》女主人公的新舞伎,照旧是红衣烈烈,英姿飒爽,可一举一动都再找不回高红雪的那份动情。
“夫人点这出《将军亭》果真只是因为小公孙想看么?”芜姬倒了一碗菊花茶给初晗,眼睛都没抬一下地问我。我算是看明白了,初晗是走到哪被人宠到哪,好在明事理不会被惯出大毛病。
“那你猜猜我是为了什么?”我看徐子婴午饭没吃多少,这会儿又专注看歌舞,就随手给他剥了点花生垫垫肚子。
“想问红雪的过去么?”芜姬媚眼如丝,羽睫呼扇呼扇地瞧了我一眼,“虽然我答应过她谁都不说,但这也是在不与千羽阁为敌的情况下。她,在宫中可是有不妥当的地方触犯到了主上和夫人?”
“暂时没有,说起来我和她也算半个故交。”我忧心忡忡道,“可你也知道,这个人个性古怪让人捉摸不透,像匹暴戾的野马随时都有脱缰的可能。若我的缰绳不能栓紧些,让它跑了或者伤了自己人,那可如何是好。”
芜姬想了想,叹息道,“我确实和她发过毒誓,只要她不敌视千羽阁,就定会守口如瓶。不过夫人的担心并无道理,她这个人很奇怪,我和她相处最久也不能完全看透。”她玉指遥遥指了指楼下舞池,“今日是《将军亭》专场,从早到晚,上下两场相继上演,若夫人不急着回宫可以陪小公孙好好过一过瘾。今日坊中还有一位贵客需我亲自作陪,芜姬就先告退了。”
我礼貌地和她点头,她便扭着水蛇腰风姿绰约地去了。等她的身影消失在回廊的拐角,我仔细琢磨了她的话,方明了是个什么意思。
《将军亭》,红衣女。我和云婵默契地相互看了一眼,那分明演得,就是高红雪自己的故事。
既然她就是英气妩媚的红衣女,那与她轰轰烈烈痴狂一场的那位将军究竟又是何方神圣?
好巧不巧,正当我和云婵都在暗自猜测时,一个高大颀长的身影从眼前大步流星地走过。他换了身藏青色常裳,腰佩宝剑与玉佩,我不会认错,能有如此青山风采的人,这咸阳除了他再找不出第二个。
“蒙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