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啊,嬴政之所以是嬴政,之所以能够威正八方,正是因为他的雄韬伟略,无人能及,他的城府心思,无人得知。我把事情看得太简单,以为这不过是围绕爱情的小言文,却不想是个错综复杂的权谋大传。他先要是大秦的帝王,才会是荷华皇后的夫君。
我的存在,注定是他不能预测的威胁。眼前项氏势力还不成气候,他定是摸清了这一点……不,皇帝在明,项氏在暗,他还没有摸清,只是借我的死加以试探。就像试探杜蘅与蒙毅一般。可我也不晓得项家现在的势力如何,所以我不能死,不能让皇帝试出来什么。
“胡亥,怎么办……”我有些疼得受不住,眼前的景色人物都开始左右摇晃,更别提集中思想考虑问题了。
“你怎么样?”胡亥看我双目涣散,下意识去看我的伤处,掀开斗篷和外袍,里面已是不能入眼的腥红。胡亥恨恨地瞪着蒙毅,“你知不知道,就为这个我千羽阁将你千刀万剐都是从轻而论。”
蒙毅见我脸色白如霜雪,面露愧疚,“对不住。”
“罢了罢了,”我有气无力地摆了摆手,“你们快去把衣服换回来,然后烧掉吧,随后杜蘅和我们一同下山,蒙大人等半个时辰再下山。快一些,我有点撑不住。”
我言罢,杜蘅先行换好,我被胡亥背在背上,快几步下山。杜蘅和云婵共乘,由子高这个苦命鬼步行带回。胡亥与我一入营帐,就唤来了刘行知来看。幸好蒙毅见我是女人,手下留了情,刘行知没费多大功夫就止住了血。
一路走来,我能感觉到自己被很多双眼睛死死地盯着,像是无形的手要伸出来扼住我的喉咙。我都快疼疯了,既然皇帝如此对我,那我也该给点回应。
蒙毅谨慎,下山后并没有回营多呆,而是借补给弓箭为由,急急去了,到了夜晚宴饮之时才随大军回来,一切做得毫无破绽,滴水不漏。
我在营帐中安心修养了一个下午,勉强缓了过来。高红雪差人来告诉我,她的舞衣已经准备好了。我明白她的意思,也该是给皇帝下一剂猛药了,就叫来人回去知会她,今夜即可献舞。
同那回话的丫头说话时,我不住地偷瞄胡亥的表情,他倒没有丁点心疼我的样子,只安心看芜姬递来的江湖上的密报,看都不看我一眼。我有些心虚,刻意凑上去示好地给他捏肩捶背。
“等会儿偏是要亲自去么?”左右无人,他回头与我四目相对。
“楚舞我虽然也不了解,可到时我能明确是楚地之人就只有我自己。只有我的话才能引起郑夫人和陛下的注意,所以我不能不去。”我郑重地摇头。
他还是打算阻拦我,“可席上没有你的位子。”
“这,交给你了。”我晃着他的手臂撒娇地笑道,“只要今夜你听我一次,我保证以后事事都听你的,直到我伤好,半点疤痕都不留的时候。”
“伤好了,就不听我的了?”他随意地挑眉。
我从他肩背上轻轻滑下来,滑倒他盘坐的大腿上靠着,“看心情。”
他道,“那今夜想都别想。”
“哎呀,听听听,什么都听。”我赶紧腾出没受伤的右手去勾他的脖子。他低低狞笑一声,顺着我手臂的力气低首向我。
夜色见浓,雪停时,我已经换了女装,举止大方地跟在胡亥身后。赵欣遭了上次的训斥,看我和胡亥还是与从前一般无二,不争不闹,反而定了心神仪态,敷衍过礼数就权当没我这个人。她这样愈发成熟稳当的举动,却让我没了底,总感觉她的背后,有一个人再替她谋划。
后宫纷争,赵高奔波于前朝,又极为爱惜自己的这个女儿,希望她能够早日展露锋芒,得到夫君的疼惜重视,不会教她以进为退和离间之策。而了解我和扶苏前事的人,除了云婵和局中人基本都没了活口。难道,是扶苏……可他明明答应过与胡亥暂时放下私怨,携手合作,而且他身在都城,不可能立马得到我受伤的消息还腾出手点拨赵欣。
到底是谁,还有谁。
我眼中是坐满皇庭宫宴的王公大臣,还有花容月貌的妃嫔媵嫱,他们的脸上都带着恰到好处的礼貌微笑,他们的一举一动张弛有度,端然生华,彼此谦逊礼让。可就在这浮华璀璨下,是他们拼命想要遮掩的阴毒用心,尔虞我诈。那个不停害我和胡亥的人,就躲在里面,甚至也在危险的微笑。
这些躲在假面背后的人,他们岂知面具下的自己早已在权势名誉的追逐中面目全非,迷失自我。
我坐在胡亥和赵欣身后临时布置的简陋席位,云婵已经回到我身边伺候。可我们却处在光线最昏暗的地方,十分不起眼,像是这宴会的一抹影子。我饮尽杯中温烫的酒,辛辣的热气从喉咙倾泄到我的五脏六腑,扶摇直上刺激着我头脑保持清醒,不能被表面的繁华迷惑。
乐声在帐外响起时,高红雪像只骄傲的孔雀,昂首而来。幽蓝的裙摆上缀满了粼粼晶石碎屑,在帐中昏黄的光中闪闪发光,很快就把众人的视线全都吸引住,不能转移。她手执一束绿孔雀的尾羽,肩头袖摆以及发冠都有山鸡彩羽、孔雀羽围簇。随着每个庄重神圣的舞步,透着不容侵犯的神明仙气。
操吴戈兮被犀甲,车错毂兮短兵接;旌蔽日兮敌若云,矢交坠兮士争先;凌余阵兮躐余行,左骖殪兮右刃伤;霾两轮兮絷四马,援玉枹兮击鸣鼓;天时怼兮威灵怒,严杀尽兮弃原野;出不入兮往不反,平原忽兮路超远;带长剑兮挟秦弓,首身离兮心不惩;诚既勇兮又以武,终刚强兮不可凌;身既死兮神以灵,魂魄毅兮为鬼雄。
她所舞的是《九歌》中《国殇》一篇,《国殇》是对楚国以身殉国的烈士的悼亡,芈原下了极大笔力描写沙场惨烈,悲壮成仁,更歌颂吟唱了楚国将士的英勇无畏,强悍忠诚。楚国已灭,在此次冬猎时歌舞,也勉强应景。且不是用男子悲戚剑舞,而是女子柔柔羽舞,柔而不折,英气刚烈。不愧是梦蝶坊的金字招牌,高红雪。
我始终留意着郑夫人,却比我想象得更夸张。她的脸上带着泰山崩于前而不乱的淡雅,眼中却是快要溢出来的心驰神往。我基本已经确信了关于她究竟出自郑国还是楚国那个传言。
皇帝看着殿下美得夺目灿烂的高红雪,神情自若,眼中却是暴风雨中的海面,波涛汹涌。我镇定地继续饮酒,完全不当满堂人的提心吊胆当回事。
编钟声和木竽声一块戛然而止,可箫声和笛声却还在继续。高红雪摘下厚重的羽冠,青丝滑落时朝皇帝扬起个倾城笑容,比那案上的酒更令人沉醉。她丢下手中的长羽,水袖如月华落出。
箫笛之音是我熟悉的楚国音调,高红雪舞得则是史书记载过的,从前虞妙思也跳过的,翘袖折腰舞。那是楚国民间歌舞坊流传的舞蹈,美艳绝伦。让皇帝眼中的古怪色彩得以平复。却不能令郑夫人满意地微笑。
一舞终了,高红雪软下腰肢行礼。皇帝朝她招了招手,要她坐到身边来。我趁机开口假意对胡亥笑道,“妾虽出生楚地世族,可高美人这般倾国倾城的一曲楚舞,真是美轮美奂,让人终生难忘呀。”
“民间舞和楚宫羽舞结合在一起,原以为会显得不伦不类些,也只有高妹妹这样国色天香的美人,才既能舞出《国殇》的壮烈又能舞出翘袖折腰的妩媚。”郑夫人顺着我的话,可是这不经意几句,终于实在地给了我答案。
羽舞艳艳高贵,翘袖折腰舞妩媚多情,都是楚地之舞,外地人也只能在楚国才能欣赏得到。郑国与楚国相隔甚远,她郑夫人未出阁前不会为了欣赏一支舞蹈从郑国跑到楚国吧?
“即刻,封高美人为夫人,封号楚。”皇帝握着高红雪的手,眼睛虽是深情凝望,话语却是毫无温度,“楚女婀娜,秦女英气,在你身上就是刚中带柔,世间独此一家。”
他的话听得我心中一凛,这是告诉所有人现在无论秦楚,都是帝国的疆域领土,楚国永远都会是秦国的包容么?翘袖折腰舞到了郑夫人心里,而《国殇》舞到了皇帝心里。
言罢,皇帝松开了高红雪的手,侧头对杜蘅冷不丁这么来一句,“你身子也该好了,今夜宴后陪陪朕罢。”
我下意识地看向蒙毅,他低着头镇定泰然地饮下一杯酒,像是没有听到。杜蘅白衣胜雪,坐在那高高在上的夫人位子上,朝着我这片阴暗角落,装作不经意地一笑。笑眯了眼睛,眯出一颗晶莹的泪珠,落在她的唇角。
“是。”她转头对皇帝时,已经不见了泪花。
蒙毅一直低着头,没有抬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