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去不大凑巧,武场中金黑王旗猎猎,左右侍卫多了两层。跑马场上一道艳红倩影英姿飒爽,娴熟地掌握着缰绳于各种障碍物之间穿梭。当她提缰回首,凌厉张扬的颜色锋利如一把匕首,刺激着在场男女老少的眼球和心魂。
我甚至清晰地听到子高倒吸了一口冷气。
一个女人,令男人觉得美,并不是本事。让其他女人也为她的美发自内心地发出一声自愧不如的叹息,那就是很大的本事了。而在高红雪回眸的那一望中,我仿佛听到了整座咸阳宫里的女人都发自内心地长长一叹。
这种美,比此前浓妆下的蛰童更为人叹服。
胡亥袖子下握着我的手紧了紧,方令我收回思绪。我看了看他眼中薄雾般的淡然,偏偏就他是个目中无人,不辨美丑的家伙。我安下心来,与他一同去给皇帝问安。
“华阳殿刚遣人禀朕,春深台罗氏伙同光明台侍女静说意图谋害公孙,已经伏法。”皇帝把初晗邀到身边,给他吃了个大苹果,眼神时向我猛然凌厉,“幸而虞氏你乖觉谨慎,没让这些人钻了空子。说到底小公孙非你亲生,若小公孙真出了什么岔子,朕也不能不疑心你。”
“是,贱妾一定尽心竭力照顾好小公孙。”我合掌作礼,掌心后背起了一层虚汗,他秦始皇从来只把我当做抚养初晗的一个奶妈罢了。
“照顾晗儿也是儿的责任,有儿在晗儿便会稳稳当当的,父皇知道儿向来说到做到。”胡亥也听出了他死鬼老爹话中的意思,父子本就面和心不合,自当不会让由着他爹施威恐吓于我。
皇帝淡淡看了一眼他这个意气风发的小儿子,“你是朕所有儿子中未加冠便添房的,果然是比其他兄长稳重。等九月你与赵氏女完婚后,朕还有一事需要你去做。”
“但听父皇吩咐。”胡亥语气坠至冰点。
“巴郡豪商孀清你可还记得?”皇帝抚了抚满头斑白,叹道,“朕这一生曾对不起过两个女人,其中一个就是她孀清。”
“清夫人过世多年,况且前时父皇也曾给她‘贞妇’殊荣,晚年更是住在与椒房殿毗邻的华室清台,对于平民百姓来说已是无上尊荣,何来对不起之说呢?”子高皱眉插嘴道。
皇帝并不理会子高的无理插嘴,只撑着头道,“孀清当年……也罢,朕这几日多梦,梦中见孀清欲哭无泪,道不喜欢宫中,不喜欢秦国。朕想起她曾为秦业奉献多年,于心不忍。待彘儿你成婚后,便与尔新妇一同护送孀清灵柩回巴郡安葬罢。”
“这恐怕不大好吧?”声音从远而近,正是高红雪不疾不徐,不卑不亢地走来,“到时小公子新婚燕尔,护送灵柩这样的任务多不吉利,传出去了引众人非议,非要说陛下是不喜欢小公子的新夫人呢。”
这话在场的人都只敢在肚子里说,只有她高红雪一个人毫不犹豫地说出口。皇帝也不过微微一笑,眼纹深深蔓延到鬓角,“你入宫晚,并不晓得那孀清生前最喜欢的就是彘儿。”
我怎么不知道?也是我入宫晚?
我侧头看了看胡亥,他的脸上没有太大表情变化,许是默认了。我入宫时已并不能再听到孀清这个名字,椒房殿一带素来是宫中禁地,我只听李葳葳说起过,自己更不曾踏足。以前我还自以为与胡亥除了奶娘王婆子外最是亲密,可谁料到还有这么一个孀清。
“清夫人幼时待儿如生身母亲,儿自然不会忘记,儿定当安全护送清夫人灵柩回巴郡,不负父皇重托。”胡亥轻轻点头,“父皇,儿这妾室蠢笨,不擅马术,儿此来原是想让她多多学习,也好不在冬宴后的骊山狩猎给皇族丢脸。”
皇帝得到了满意的答复,龙颜大悦,便不再揪着我不放,轻轻摆摆手,让我们去吧。初晗征得皇帝的同意,也像小尾巴似的跟了上来。
胡亥的双眉紧锁,唇角微微向下,这是他隐忍怒意的一贯脸色。我用被他攥住的手挠了挠他的掌心,没有回应,再挠了挠,他还是冷着脸,目不斜视地走。我着急地用指甲使劲一戳,他这才斜眼看过来。
“你是怎么了,那个清夫人得罪过你?”我细声细语地和他咬耳朵,连初晗都听不到。
“你猜猜她是谁。”他想了想,又道,“可还记得曾经照顾我的王婆子?”
我不过脑地来了一句,“那你可别告诉我,王婆子就是这个孀清啊。”他一本正经的表情吓到了我,差点闪了舌头,“不,不会吧?”
胡亥径直拉过惊雷的缰绳,将我扶上马背去,看着满脸期待的初晗摩挲了下下巴,冲远处的马师道,“小公孙是年纪学习骑射了,你们将他带去,好好调教。”
初晗一听,慌了神地抓住胡亥的腰带,“晗儿也想要阿爹教。”
“乖,你娘亲笨得紧,我顾不上你啊。宫中的马师们都是大秦最好的骑手,我从前也是跟着他们学的。”某大忽悠又开始忽悠小孩了,“去吧,等你学会了,我就带你去梦蝶坊。”
“阿爹上次也是这么说……”初晗可不傻,被他忽悠了一次绝对不会有第二次。
“那就去两次。”大忽悠眼睛都不眨一下,初晗看看我又看看他,终于落败,拉耸个脑袋去了。
我歪在马背上很不道德地跟胡亥傻笑,“听过曾子杀髭的故事没有,我看你是要做曾子老婆还是曾子?”
“我从不屑与圣贤为伍。”他轻描淡写地说道,牵着马带我适应马背,“这个世界也从没有要让我去当圣人贤者的意思,不然就不会让我所珍视的人一个一个地离开我,而且还是用最残忍的借口。”
“什么意思?”我惑道。
“清夫人夫家姓王,是巴郡土生土长的商人。清夫人发现了用朱砂提炼水银的办法被父皇得知后,王家成了大秦最大的水银供应商,还为皇族豢养了一支虎豹之师。”他远远望着猎猎皇旗,“凰娘,凤哥儿,破枭都是我从那里带出来的可怜人。父皇统一天下后,为了控制王家,杀了清夫人的丈夫儿孙,将清夫人扣押在王宫为奴为婢,骤然大变令清夫人神志不清,将我当作自己的小孙儿带大。”
我听得全身冰凉,这就是子高口中身居清台,锦衣玉食,安度晚年的孀清。这就是历史上富可敌国,第一女商人的巴清。那史册上的一字一句斑驳荣耀,写的仿佛是另外一个女人,与一生苦难深重的孀清毫无瓜葛,仿佛她才是谎言,令人不敢承认的谎言。
“你恨他么?”我讷讷地看着远处的皇帝,遥远的距离使我将他的苍老看得更加清晰,“你看到他身下那把交椅了么,那是用无数无辜人骨骸血泪堆积的,它至高无上,光芒万丈,但是却血腥冷酷得叫人发抖。”
“他踩着这么多人的尸体坐到那个位置,到头来还不是孤家寡人?”胡亥泠然笑着,“但无论如何,他的命必须我来拿。”
我并没有被他的话吓到,反而有些激动。这就是我认识的那个胡亥,残酷而强大,好像他天生就是要成为这个王朝的主宰者。可我却不得不心痛,如此的他为何会有那样凄凉的结局?
可我既然已跟了他,便是生死贫富都要相随的,“你放心,刀山火海,我都陪你。”反正人生在世,大不了就是一死,死后让云湮给孟婆说一说,放我不喝孟婆汤,轮回新生便还能记得他。
“有你作陪,那漫漫黄泉倒不寂寞了。”他把缰绳递给我,笑意触及眼底,柔和了那一潭凌厉。
“所以你是在说我吵咯?”我却最晓得他,狗嘴里可吐不出象牙。
他挑眉逗我,“此处除了惊雷你我,还有别人?”
“我去你丫的。”我抬手作势要打他,这厮先下手为强,狠狠拍了下惊雷的屁股,惊雷疼得一跳,撒开蹄子就跑。
我被突如其来的颠簸和极速吓坏了,只管抓着缰绳和马鞍不让自己掉下去。惊雷却越跑越来劲儿,连胡亥的哨声也不听了,在马场中毫无规律地乱蹦跶。
“趴下,抱住马脖子!”胡亥这才知玩闹过了火,我愣了愣想去抱惊雷的脖子却被这畜生甩着脖子避开了。
“啊!”惊雷猛地嘶鸣着扬起前蹄,竖直而立,背上的我若不是紧抓着马鞍,便定是要被这一下给掀到地上去。我紧紧地闭着眼,心里把胡亥那个混蛋骂了千万遍。
千钧一发之际,几道黑影迅速朝我的方向窜过来,眨眼间的功夫我就听到惊雷再次发出一声疼痛的嘶鸣。我睁开眼时世界都变成了一片荼白,清雅的墨香沁人心脾,有些不肯承认的过去忽然重新回到脑子里。
“你没事吧?”落地站稳后,他轻轻地在我耳边问道。
我发懵地看着前方倒地哀鸣的惊雷,几个马师和老军医都围上去。胡亥几步走过去,只看了一眼就转过头来,面色平静却压抑不住眼中的凶狠和暴戾。我这才收回散乱的魂魄,猛地从扶苏的手臂里挣出来。
“惊雷怎么样?”我忧心忡忡地问,胡亥的手因为愤怒变得温热滚烫,像是把全身内力的集中在两手中。他身上的鸦青氅衣是新裁的,肩头很明显地能看见一个土色的大脚印子。
我顿时明白了,胡亥见惊雷无端发狂,又想救我又想救马,踌躇了一下就被有备而来的扶苏当做垫脚石踩了一脚,连惊雷也无辜地挨了他的又一踹。惊雷被这一踹踹到了脖子,瞬间被撩倒。
“回禀公子,马没有被踢到要害,只是轻微的瘀伤,将养几日便好了。”老军医看完惊雷的伤,连忙过来回话。
我斜眼看过去,惊雷已经打着响鼻自己站了起来,看得出来它和它主人一样恼火。胡亥走过去轻轻捋了捋它的鬃毛,手悠悠伸到马屁股再迅速地从其中取出一枚细小的飞镖。
惊雷疼得又要蹶蹄子,被几个马师有素地摁住。血无声地淌出来,胡亥阴沉地扫了一眼老军医,吓得老人家扑通一声跪下,“臣疏忽大意,臣罪该万死。”
“这东西可不得了,小公子打算如何处置?”高红雪悠然开口,我侧头看过去,见她原来一早也扑了过来,心中倒稍有几分慰然。
“姓卢的。”胡亥咬牙切齿地望向高台上稳稳坐着的皇帝,突然多出了个与他并肩坐着的青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