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要去哪?”云婵拎着缰绳,淡淡地问我。
马背上颠簸得我精神略微恍惚,“云婵……你到底是为何,要待我如此?”
“……我答应过一个人,要护着你的周全。”她答。
“谁?”
“还不能告诉你。”
“你不告诉我我也猜到了。是虞子期吧,瞧他从前横眉冷对,恨不得把我吃了,没想到到最后我能靠的却只有他了。”我埋着头,挫败感油然而生,“去梦蝶坊吧,我……有些想家。”
是否要嫁给项籍,是否要死得按部就班,我都不在乎了。
打一开始我就是个突兀的误闯者,这咸阳城从来没有一刻是想要容下我的。我跌跌撞撞,走投无路,终是该认输,投降撤退。
梦蝶坊地处城市中心,一等一的地段,一等一的牌坊,该是日夜笙歌不停,欢声笑语,今日却破天荒关了大门,歇业谢客。
云婵敲了许久的门都不见有人来开,正要踹时,才来了个打着瞌睡的小厮开了条小缝,“敲什么敲,敲什么敲,大过年的,招魂呢!”
“找你们坊主。”云婵冷着脸道,有些不耐烦。
小厮躲在门缝里的贼眼睛从头到脚地打量了一遍云婵和身后的我,明显的嫌恶道,“去去去,哪来的叫花子,咱们坊主也是你们高攀的上的么?连件衣服都穿不齐整,叫花子都比你这要脸面!”
云婵微恼,拇指已经不动神色地推出刀鞘中的凰翅刀。我连忙摁住她,走上前,“烦劳小哥通报一声,我与你家坊主是旧识,对了,我姓虞,虞子期的虞。”
“什么虞子期,我还猫子期呢!说了我家坊主不在,送咱们坊的红雪姑娘入宫当夫人去了,你们别再这找晦气,瞎攀亲戚了!快走快走!”这狗眼看人低的东西说着就把门利索地关上了,任云婵再砸再敲,都不见有人回应。
云婵八成是没见过这样的刁奴,往日沉静如水的双眼竟浮上一汪怒意,嘴上虽不说,却能让明明白白她的焦急。
几番波折过后,我隐隐能知道此番回乡也定不能一帆风顺,反倒耐住性子,“是咱们出来的时候没好好看日子,你看,今儿不就是年三十么。罢了,芜姬顶多是在陛下那儿讨碗赏酒喝,我们就在这等一等吧。”
“你的身子……也罢,等等就是了。”云婵只管哄了我在避风的地方躲着。
年三十的咸阳古都和两千年后的京城北京相似,到了一定时间,街头巷尾空无一人,鞭炮声炸起来忽远忽近,连烟火味都淡的没有年味儿。
糊里糊涂的,又想起了还在光明台的那个年。我喝得烂醉如泥,闯进胡亥的房间,和他叽里呱啦乱说了一大堆不着边际的酒话,似乎还倒在他身上醉死过去。
额,不是似乎,是的确。依稀间我能慢慢回忆起,是他恨恨地在我耳边低骂了几声“笨蛋”,然后跟着我一同在地板上躺了大半夜,晨时才将我挪到他卧榻上去。
可惜,我去意已决。
“你快看!”云婵激动地拍着我的肩膀,拍得我一阵心惊肉跳,顺着她指给的方向一看,就不是心惊肉跳那么简单的了。
“那里…那里是不是阳春别院!”背后莫名发起虚汗,那遥遥城外,火光冲破云天,滚滚黑烟腾空而起,“狗儿,狗儿还在里面呢……”
出来前我特意嘱咐了阿愚在初晗房间里点了安息香,让他午睡时睡得沉些,不会醒得太早。可这把安息香却是要让他用不再醒来。
我像得了失心疯似的翻上马背,也不管自己到底会不会骑马,拽着缰绳狠狠踹了马肚子就要走。
马疼得大声嘶鸣,仰起前蹄要将我摔下来。可我今天骑它骑定了,死死捏着缰绳马鬃毛不撒手。
云婵随即跃上马来,替我安抚住马,“你先不要冲动。扶苏许是料到是你我已经夺回通天引,才用此招骗你回去送死啊!”
“可是若再不回去,扶苏根本就不会救那一院子妇孺的,特别是狗儿。他才十岁不到,他若出事我如何去见他九泉之下枉死的母亲呢!”我仗着有云婵在身后,又踹了一脚马肚子,使马奋力向前奔跑。
“可我也不能让你有事!”云婵咬着牙道,“听我说,这么回去不是办法,扶苏要么自己在那等着,要么就安排了人等着。你我都将头发打散了,你穿好我的斗篷,我掩护你,救出那孩子,就赶紧向东南走,只要过了汨罗江你们就安全了。”
“可你怎么办?”我问出了最白痴最无助地疑问。
“我是千羽阁的杀手,这样就死了岂不是砸了千羽阁的招牌么?”她一手扬鞭大力抽着马屁股,速度越来越快,一手拨乱我的发髻和她的马尾,“一定要照顾好那孩子。我见过他,在很早以前。太可怜了,连半个馊了的馒头都觉得是天下最好的年夜饭。”
她的声音温柔地碎在风里,难怪她会对初晗有如此耐心,陪他玩给他整理书简,私下里对他的关心一点都不比我和李葳葳少。
杀手也是人,脉搏也会因为心脏跳动而永不停息。
若不是情况危机,我很想和云婵坐下来,温一壶小酒,听听她的故事。
云婵的骑术高超,马也是难得好马,很快便来到了别院门口。大火熊熊燃烧,贪婪吞噬着宅子的一砖一瓦。贵木和几个护院首先逃了出来,取了冰雪冷水灭火。
“贵木,狗儿还有阿照他们呢?”我拉住贵木一通询问。
孰知贵木看着我的脸色十分诡异,我太着急了,甚至没能注意到身后几个护院都停下了动作。
“你说话啊……”话音未落,一把匕首被贵木握着刺向我,这个憨厚老实的大孩子脸上全是眼泪,“姑娘,我也是没办法了,我娘和哥嫂一家的命都拿捏在公子手里,只能对不住你了!”
云婵机敏地横插凰翅在匕首刀尖上,借机拉我离开战局,“这里有我,你快进去救人!”
我不敢迟疑,一桶水泼在身上什么都没想就冲进火海里面。
我所熟悉的每一处风景都在燃烧,傲雪凌霜的红梅,轻幔柔纱的水阁……不!水阁还没有!
脑袋中灵光一闪,水阁四周都是水,安全得不能再安全。以初晗的聪慧,肯定能想到这个,于是我逆着火势往水阁的方向跑。整条木制通道因为经常与水接触,都没有被燃烧,除了滑了点,我几乎是一口气就跑了进去。
果不其然,“狗儿!”初晗正抱着我的桃华筑瑟瑟发抖地在水阁里等我。
“姊姊!”见了我,他立马扑了过来。
“走,咱们出去再说。”我蛮生出一股大力背起他,勇往直前地再次扑入火海,火舌几次三番燎到我衣角发梢,都被福大命大的我躲过去。
火场外,云婵正和那几个护院拼杀尽兴,有两个不太中用或大意的已经尸横在地。云婵见到我背上背了初晗,拼了命地给我们杀出一个空子。
“上马,走!”她歇斯底里地大吼,贵木的匕首已经趁虚而入钉进她侧腰。
我惊呼一声,“云婵!”
她疼红了眼睛,奋力踹开贵木,抽出马鞭一甩,“别管我!走——”
马蹄飞踏,我再不敢怠慢,抱紧怀里早吓懵了的初晗,空出来的手紧抓缰绳不放。这是云婵与李葳葳拼死给我和初晗换回来的,我不能回头,不能落泪,不能放弃。
连着两个时辰,马带着我们跑出了咸阳城境内,夜幕降临时它又饿又累终是停下来低头找草吃。而我和初晗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找到了个还算背风的山洞,暂且屈身。
我和初晗还没从火的噩梦里苏醒就又陷入天寒地冻的绝望。
“姊姊……”初晗的肚子饿得咕咕叫,可我不懂野外生存,没办法给他找吃的。
“狗儿忍一忍,等天亮咱们找到人家,就能吃上饭了。”我把他往怀里搂了搂,而他怀里竟还抱着桃华筑。
他轻声喃喃道,“狗儿忍得住,狗儿不怕饿肚子。只是姊姊,不要让狗儿一个人……”
到最后,能和我相依为命的竟是个没有半分血缘关系的孩子,一匹脾气不算太好的马,还有一张看着名贵的长筑。
大年三十之夜,我露宿在荒野某个危险莫测的山洞,明日初一,我却不知道能在何处落脚,何处饱餐。
迷迷蒙蒙间,我比初晗还先大意地睡着了。闭上眼又是去做梦,梦中有人朝我走来,牵起我的手,带我去到某个地方。那里不金碧辉煌,却有温暖椒墙,那里不空空荡荡,却温馨异常。
厚厚的锦被中,我搂着初晗侧卧而面,有人在我背后,抚弄我的头发,一下一下,然后我听见自己的声音,轻轻地一声,“胡亥……”
可醒过来,却一场美梦罢了。
漫漫归期,我本不该再妄想着咸阳城里任何一个人。
“此后我不会再叫你狗儿,你是晗儿,你姓虞,叫虞初晗,而我来做你娘亲,晗儿,你说好不好?”我吻了吻初晗冻得发红的额头,问道。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