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晨起,我吩咐好小桃和栗子务必拦住初晗不让他出光明台的门,就与云婵徐子婴两个共同去了入学宫的必经之路上,截住王崇和他的随侍福子。
我谨慎换了身鸦青金纹滚边的衣裳,裙摆上用金丝掐满蝙蝠齐飞的小样,外拢了纯乳色羽缎薄斗篷,低调而不失华贵。头发全数拢起来挽做高椎髻,一头金光闪耀的事饰物压下来,在深秋微凉的晨光底下,竟是反射出七月流火的热烈。
手中捧了个牛皮热水袋子,用兔毛装点更为保温。脸上的妆是小桃栗子花了足足三个时辰描就,长眉入鬓,唇色明红,斜斜一个眼神就能使面前跪着的主仆瑟瑟发抖,一改我往日的懒散妩媚,有几分不容侵犯的肃杀之气,令我颇为满意。
“我也不想和你多费口舌,虽然你还小但你该知道你家祖父诚然是朝廷肱骨,也越不过君臣之礼。若你祖父与陛下是一辈的君臣,那你与小公孙可就亦是一辈的君臣。可能明白?”我把语气稳稳于舌尖,让人听了我这是耐心训导,苦口婆心。
“明白明白。”王崇的随侍奴才替他作答,看那畏畏缩缩的样子就知道是个见风使舵的小人,只会给主子招惹麻烦。
“我问的是你家主子,不是你。”我厉声道。
王崇到底还是个孩子,又是在家被宠上天去的,见我怒责他的仆人,便十分不满地从地上一骨碌爬起来,“你一个小老婆凭什么在我面前耍威风,让我跪,骂我的奴才,信不信我告到我爷爷哪里去,非让你相公休了你不可!”
合着我说了那么一大堆,这混小子半句都没听进去。我气得快要爆炸了却还要强撑出一副镇定模样,“你听不进我说话是吧,非要无理取闹是吧,那好,刚好这会儿你爷爷差不多也该下朝,我陪着你去宣政殿门口等,看你爷爷是要让我夫君休我还是把你家法伺候。”
说罢,我递了个眼神让徐子婴和云婵一左一右将一大一小的两个人扭住,两个习武之人的手劲儿是容不得王崇这样的小娃娃拽拖的。我一路昂首走在前头,宫人见状却也不敢多看,这场风波固然又要因为我吹到宫中每个人心底口中。
宣政殿外大臣们正陆陆续续地往外走,我逆流而立,等着王翦与几个我不相识的朝臣走出来。他余光一扫,见我神色严正,身后他的孙儿狼狈委屈,登时心下的不舒快就写到了脸上。
况我这个人做人做事惯了张扬,前朝后宫不识我的人不多,王翦只觉被我这样低下的身份拿了他的宝贝孙子脸上十分过不去,站定在我身前几步,沉声道,“宣政殿是何等地方,怎容女子止步逗留?”
“不容女子止步逗留,妾也止步逗留多次多时了。”我不屑地轻嗤一声,也不算跟他行礼问安,“妾来此,也不过是为了一件事要问问将军。将军家是英勇沙场,为大秦冲锋陷阵,是否一心系于家国安定,对族内反而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你此话何意!”王翦到底是老臣,功勋显赫,我那一番话确实不大给他脸面。
“欺辱皇孙,嘴上不过瘾还加以拳脚,难道这就是王家家教么!”我不卑不亢地低喝,让旁人看来并不是泼妇骂街而是申冤讨说法。
王翦大惊失色,想来是不知道王崇在学宫中干的混蛋事的,他没有理我而是严厉地去问一脸傲慢的王崇,“你有没有?”
“孙儿没有!”王崇何等狡猾,见了可以庇护他的人连忙卖乖,反咬一口,“是小公孙仗势欺人,让奴才打了福子,还辱骂孙儿。”
我回头狠狠瞪他,连连冷笑,口不择言,“你这小人精,从哪里学来乱咬人的疯狗脾气,小公孙素性温和懂礼,宽仁待人,怎会如你所言。”
“小孩子难道还能撒谎不成?”王翦听我骂的难听,护短护得狠了,直对吹胡子瞪眼,还将我一把推开要去拉他的孙儿。
擒住王崇的正是徐子婴,他记恨王崇种种不肯撒手,王翦不知他功力,要使蛮力去钳他手腕穴道逼他松手。哪里晓得徐子婴嘿嘿一笑,手若无骨滑腻腻地从王翦掌中溜出,更是加大反剪王崇双臂的力,让他吃痛呻吟。
我再冷笑一声,道,“王将军,妾自知身份低微不配到将军面前说话,倘若妾此番所言为虚,那妾是不是太不知好歹了。且妾与王将军前朝后宫,井水不犯河水,实在无须拿您的心肝儿来跟您作对胡闹,编谎话来羞辱您吧?”
“你到底有没有?”王翦继续责问。
王崇只管放声大哭,闹得空空落落的殿外全是他的破锣嗓音。如此胡闹,引得多少官员悄悄驻足,议论纷纷,真是丢尽了王翦这个大将军的脸面。反正皇帝眼下已经回了宣室殿批阅奏折,两殿相隔有些距离,总归是闹不到他那儿去的。
“娘亲。”远处传来初晗的声音,我惊诧地回头一看,浅灰衣色的他正快步朝我走过来,小桃和栗子居然没能拦住他。
我眼瞧着他一步一步走过来,得体地与王翦先行礼拜见,举手投足所展露的礼仪风范无不如是在打王翦这个长辈的耳刮子。与王崇那猴样儿全然形成分明对比。
“王将军,既然小公孙在这里,不若就让孩子们对质一番,看看究竟孰是孰非。”我摸了摸初晗的头发,慢条斯理对徐子婴道,“子婴啊,放开王少爷,让他起来说话吧。”
徐子婴得令放手,王崇抓紧时间跳到王翦身后,指着初晗先发制人,把黑的全都说成了白的。我在心里笑得有趣,却是心底发寒,王翦和他的几个儿子是正直不阿之人,怎会教导出如此滑头的孩子来,必定是还有人在唆使孩子做坏事。
初晗安静地等王崇哭闹完,方沉静着脸色道,“可令孙将自己做的事推到初晗头上的,有多处逻辑不通。就比如说,令孙父母健在,初晗为何要编那样的歌谣羞辱?倒是初晗,自幼丧母。有些事,初晗与令孙说了都不算,倒不如去问问学宫中其他子弟。”
王翦是个做了一辈子将军,处事严明公正,虽是护短但在道理面前还是不能偏私。今天这个孙儿已经快把他的老脸儿丢了个干净,气都快气出内伤来,只好忍怒道,“小公孙说的有道理,王某教导无方,冲撞了小公孙,回去定当严惩不贷。”
我满意地微微一笑,又斜了一眼云婵扣着的刁奴福子,道,“这狗奴才在主子犯错时不加以劝谏,反而助纣为虐,实在可恨,将军也要一并带回去么?”
“但凭夫人处治。”王翦匆匆一句,就拉着王崇走了。
王崇估计从未见过爷爷如此脸色,吓得连哭也不再敢哭出声,缩着脑袋小跑跟着。我不知道王翦到底会不会罚他,只是跟王家的梁子怕已然结下了。
“娘亲,咱们回去吧。”初晗来握我的手,他的眼睛澄澈如镜,笑意暖着我心口。
我回握住他的手,悠然往永巷走。走着走着,却还是忍不住在无人的地方,好好蹲下来抱一抱他,“都怪我前些时候忙着算计那些事,疏于照顾你才让那些不懂事的人立马钻空子。但是晗儿,以后有什么都要立刻同我说,不要一个人担着受着,你还小很多事是处理不了的。”
“可是娘亲和阿爹都太辛苦了。”初晗轻声道,不大高兴地瞥了徐子婴一眼,“子婴哥哥不是答应过我,不会告诉娘亲的嘛。本来咱们不是说好,那小子再来一次,就打到他竖着进学宫横着出去么?”
稚子还是那个稚子,言语天真,逗得我们大家伙都笑起来。
我抿着温和地笑,道,“你的聪慧呢,娘亲都能看到。可以后大人的事可不必再插手了,就像你说的,你的聪慧要对付就拿来对付那些同龄的坏人。娘亲不求你良善纯粹一辈子,凡事若有人一而再,再而三侵犯于你,一一还回去不必手软知道么?”
“晗儿明白。”初晗露出个真心实意地笑。
“行了,子婴,你和初晗先回去。今天这事儿估计还是会传到郑夫人和陛下耳朵里,我先去华阳殿知会一声,也看看郑夫人究竟是个什么态度。”我把初晗的手交到徐子婴的手中,和他们在下一个岔口分别,他们往前我往右。
进华阳殿门时,就正好看到王簌从里面端然走出。衣妆妥贴,模样虽不及李葳葳,但也勉强能算上小家碧玉,独是她那鼻子生得玲珑娇俏,给平淡颜色添了几分妩媚。
擦肩而过时,她与我只一瞬对视,我却被她的眼神唬得浑身少不得一个哆嗦。那种眼神,说不出的挑衅得意,她像是一朵带刺的蔷薇,看似无害美丽,实则触碰者无不鲜血淋漓。
“扶苏这一回娶进门的,看来不是个善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