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手上的伤还需要上药,在宫里都是云婵在给我料理,出来以后自己总是做得笨手笨脚。胡亥杵在一边,看不下去了,连药带手的都被他抢了过去。
房间里只点了一盏小烛灯,光线暗得很。上药是细活,他将我拉到灯下,才勉强能够看清。
昏暗的光像是一层薄雾,弥漫在我和他之间,于视野中模模糊糊,却能实实在在地触摸感受彼此。
“好了。”他放开我的手,揉着微红的眼睛脱了外衣,就要爬到榻上去,回头又问了句,“你要睡里面还是外面?”
“我我我睡地下就好。”我有点慌乱。
“这只有一床褥子。”他理所当然地躺下来,留了靠里的半边位置,“你睡觉不大老实,还是睡里面吧。”
我虽是在小榻上待过两年,可在阳春别院中软枕宽床的,难免放浪形骸。
何况我跟他又不是没睡过一张床,于是将心一横,脱了上衣外裙,就从榻尾钻进去。如此各怀心事的背对而眠,谁都不会睡着。
我贪夏夜之凉,特地将窗打开,能看到墨蓝色的天空上像是翻了盆星沙,泼得到处都是璀璨光亮。新月弯弯,银屑飞霜,与夏风同来,天然去雕饰的美。
思及咸阳中的那点破事,郑夫人坐镇后宫多年,运筹帷幄,不是轻易就能吃亏的,先前种种不过是她小小的下马威罢了。赵欣又为何能得皇帝宠信,长久不衰,便是那样无理僭越的要求也都答应下来,将来她身后靠山稳固,我只是母凭子贵,形单影只,如何与她相争。
不对,我又为何要去与她相争,争得什么?胡亥的宠爱?
无稽之谈。
我此次回来该是自己早想好的,一是为了替李葳葳与我向扶苏母子讨讨债,二是进入椒房殿,探一探当年我和李葳葳都不能解开的谜团。从来都不是为了胡亥啊。
可又是为何,能让我在他身侧就无比心安呢?
“你在想什么?”他突然翻身平躺,望着天花板,问我道。
我吓了一跳,拢了拢褥子,“睡不着,便想想自己。你呢?”
“我在想赵欣的事。”他直言不讳。
“你想她做什么?”我竖起耳朵。
“往后我不在宫里的时间会很多,又不能总是只将你带出去,难免是要你独自对付她的。诚然赵欣奸猾愚蠢,可老辈人都喜欢的紧,她心思也颇为毒辣,你要如何才能斗得过她?”
“我只是想知道她为何如此得陛下宠爱,如同亲女更胜亲女?”我转身面朝他,问道。
“这……你该知道椒房殿那里曾经住着的是谁吧?”他对我向来没有隐瞒的,和我额头相对悄悄讲述,“赵欣的性子刚好和那位有八分相像。”
“我并不晓得啊椒房殿到底住过谁?”我好奇地继续问。
胡亥讲得细致,“那位才是父皇真正的发妻郑氏荷华。与现在的郑夫人是孪生姐妹,当年父皇在赵国为质得吕不韦相助得以回国继承大统,途经早些年被灭于韩的郑国,与那旧郑国将门结下姻亲,所娶便是这郑荷华,结发之妻本是要封后母仪天下的,奈何郑荷华怀孕后产下妖胎,被我祖母也就是那赵姬派人将母子俩烧死了。父皇赶去时已为时已晚,心痛决绝,但为了稳固韩国与秦国的关系,父皇后来又再娶了现在的郑夫人。”
“定是有人陷害。”我听得义愤填膺,激动得快从褥子里跳出来。
“你听我继续说。”他将我按住,“蹊跷就蹊跷在这了。我所晓得的,是当年两位郑氏皆在秦宫,同时有孕同时生产,可郑荷华生下的却是妖胎,郑夫人却生下了大秦的长子嫡孙扶苏。”
“这……”我听得莫名犯困。
“依我看,当年之事也许会是郑夫人的死穴,只要我们……”他话说到一半,我就已经埋头睡下了。
迷蒙中,夜风微凉,我被裹进一片安然温暖,如城墙般温厚存在,像能为我抵挡住一切伤悲哀怒。
夜中说话说得晚,清晨我便赖床赖得很厉害。胡亥试着叫了几次,无功而返就不再管我,任我睡饱。导致我醒来时,连午饭也错过了,只能饿着肚子和他们一同上路去阳翟见颍川郡的郡守。
阳翟本是旧韩国的国都,旧国宫殿的废墟残骸静默不语,慈悲地俯瞰着曾经的子民城池。市集街道,亭台楼阁,再无昔时一国之都的锦绣盛况。
我又困又饿,晕了车,歪在胡亥肩上半梦半醒,勉强捱到阳翟城中。
郡守府坐落于城中心的主街上,从外看上去与寻常富贵人家相较还差了些,安分且低调地紧闭大门,连个看门的小厮都没有。
子高扶着云婵下了马车,抖开绸山殷切地给她扇风纳凉。我身子乏力,隐隐有触发旧疾之相,加之胡亥还不想这么早就抛头露面,便在车上陪我。
弥离罗抢在霍天信前面半步敲开了府门,一道足够一个人通过的小缝中够出个管家模样的脑袋,“对不住啊这位姑娘,我家郡守身有隐疾,午后至次日天明都不再见客的。”
“什么狗屁隐疾?”弥离罗不吃他这一套,一瞪眼两手扶住细柳腰,就要跟他理论,“你知道我家主上是谁么!你不想要命么!”
“管你是谁,不见就是不见!去去去,不知轻重的毛丫头!”管家看她是个小女孩,颇有轻视的态度,哪里会晓得随便她腰间的马鞭就能了断他余生。
门很快就贴着弥离罗的脸砸过来,她气得正要掏鞭子,就被霍天信摁住扭了带回来,“你行事急躁鲁莽惯了是不是,有没有点女子样的!”
她不服,“那管家说我是毛孩子,我都十四岁了,哪里还是孩子!”
“你这样的,到了四十岁也不见得有半点成器!”
“霍天信!你就会教训我!”
看他们你一言我一语争个不停,一个龇牙咧嘴一个板着脸,我半边头疼头晕都消退去了。抬眼一看,居然还瞧见胡亥微微上扬的嘴角。
他在笑。
纵使是不明显的,但我很少见他发自内心地露出个舒适的笑,这一舒展,半张脸的阴冷都消融,在光影里轻描淡写,如诗如画。
“也只有小弥你能将无心无情的凤哥儿惹急眼儿。”子高的声音懒洋洋地在车窗外荡开,眨眼他已掀开窗帘,对着胡亥懊恼道,“也是怪我,记错了时辰。这颍川郡守是个脾气古怪的人,奇怪刁钻的规矩多了去了,咱们还是先找个食肆客栈投宿,明日一早再来敲门罢。”
胡亥一言不发地回头看着我,我懂他什么意思,连忙保证,“今晚我一定好好睡觉,明天绝对不赖床!”
他满意地点点头,对子高道“不必寻客栈了,去城中驿站。我不喜欢麻烦,明日还是这个颍川郡守自己来求见罢。”
子高应下来后,就带路将一行人拉到驿站。宫中令牌出示过后,驿站总管晓得我们是王畿中不得了的贵人驾临,好酒好菜款待,又命人整出最好的三间屋子,通知了郡守府。
夜深后胡亥在房中沐浴,我就在驿站上下百无聊赖地乱逛。逛着逛着,肩上就多了只白鸽,是虞家驯化的信鸽,专门给我和虞子期传话的阿乖。
“我没打声招呼就出远门,你找我找得一定很辛苦吧。但你要是早些时候出现,兴许咱们就都能舒舒服服地呆在家里咯。”我拆开它足上的竹筒,正要查看其中信物,就被人麻利抢去。
“子高公子?”我诧异地斜眼看着他。
他笑得眯眼,晃了晃手中的竹筒,“沛县来的?”
“家书,家书而已,你可莫要想多了。”
“早前我见过你兄长,可谓人中龙凤,可为何偏偏要去做反贼呢?”
“……你也知道了?”
“连父皇都晓得哩,可你知道为何父皇没有杀你还佯装不知把你嫁给幺弟么?”
“他要将我当做筹码,惹我兄长和项氏山庄忌惮对不对?”
“不错。其实这次出门,幺弟就有放你走的打算,他不愿让你身置险地,****悬着脑袋做人。”
“……可我就是被他拐回来的,他为何还要放我走呢,他答应过要为我治病的。”
“个中缘由,你们俩自己去猜来猜去罢。子高蠢的很,猜不透啊猜不透。惊雷就在马厩中,你只消跨上去抓牢缰绳保证自己不掉下来,他就能把你送回你想回的地方。日出前它都在那里,走与不走看你。”竹筒放回我手心,他还是笑着。
夜深人静,唯星月沉浮与我相顾无言。
昔年年幼,我伏在虞子期案边,他执着我的手一笔一划写着虞字,“当下虽有规定全国通用小篆字体,可咱们是楚国人,有自己的文字。你必须也要会写,懂么?”
“楚国都灭了,那几位混账国君如何斗得过当今秦皇。”我抵触道。
他抄起边上的一卷书简轻砸在我头上,“国灭如何,国兴如何?你生在楚地,就该是楚人。我虞家世代为楚尽忠,文可治国,武可统军,深受楚王信任。你既是虞家人,就该以楚君为君,怎能对秦贼称臣?”
“我……”我委屈地瞪着他,他心急之下,寻来藤条抽在我掌心。
足足二十下,那种疼现还在我掌心回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