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越下越大,等停时已是夜幕低垂,天冷路滑,我和狗儿都舍不得让扶苏再一个人独自入城,便留了他住下。阳春别院其实没有真正的虞府那么大,主院只辟了两个,一个是我所居住的萍阁,另一个则是狗儿的静阁。
幸而狗儿跟我住惯了,静阁理所当然地腾出来供扶苏下榻。此时夜深,我和扶苏还在闲聊,狗儿已睡得香沉,我却仍旧不困。太多的事堆积的心底,面前坐着的又是思慕之人,想困都难。
“凉思,你怕冷吗?”扶苏看着窗外,幽幽地问。
怕,我一个南方人怎能不怕。然而脱口而出地话,却是相反的,“不曾怕。”
他指着窗外道,“你看,今晚月色正好,院里的湖也结了层薄冰,此情此景咱们去水阁赏玩,你说可好?”
于是,我就和他一起坐在了湖中水阁里,骨骼在咧咧冷风中猛烈地发抖却不敢表露出来。然而身为秦人的扶苏早就习惯了这里的苦寒,显得十分淡定。
“最近宫里不太平,来的不只是刺客。”或许我们接下来所要说的正经事才是他把我带出来吹风的真正目的。
再次提及刺客,我的脑海里莫名又出现光明台春日里艳烈的桃花和齐飞的白鸽,“能潜入戒备森严的咸阳宫的人世上恐怕不会过百,除了刺客还能有什么?”
“凉思,”他的眼神在月光和结冰湖面所独有的冷光里透着不可测的深邃,只一瞬便又褪去化成一滩水柔,“你相信鬼神之说么?”
我果断摇头,多半是心虚的。毕竟我就是被神仙给搞来的。
“我也不信。只是宫中最近怪事频发,皆不似人为。”扶苏头疼地摸了摸下巴。
“不似人为?有些什么趣事?”我起了好奇心。
他道,“一连七夜都有巡逻的侍卫离奇死亡,每夜八个不多不少,分别在咸阳宫的八个正方向被发现,死时身上没有任何伤痕却被抽干了血,唯有脖子上有两个微小的针孔。”
“七八五十六,这个数字在咸阳宫里可大可小,即可闹得人心惶惶,亦可无人问津。”我托腮思考,这种杀人手法在别的侦探悬疑小说电视剧里基本要被用烂了,但幸好我脑残,没办法变身柯南变身夏洛克,也实在没必要帮忙侦破。
“可惜现在已是人心惶惶。”扶苏无奈道,“父皇已经下旨把很多有嫌疑的宫女太监烧死,消息被父皇狠狠压下没传出宫来,但冬宴前夕却在城内发现了同样死法的四个人。”
“这……”这可不得了,我和狗儿也在宫外面,还是城郊,伺候的人又少,没几个武力值过十的,我们岂不是很危险。
“凉思。”面前的人忽然叫了一声我的名字。
“嗯?”我抬头,他的俊脸淬不及防地在我眼前放大,放大,再放大,下一刻,冷得发抖的身体就被焐进他怀里。
我的心跳和呼吸有一瞬明显的骤停。
肩膀一阵麻痒,是扶苏将脸贴在那里说话,“你其实是在害怕的吧?”
“啊?”我被问得一头雾水。
他道,“别院里的确没什么人手,在这种特殊情况下,你和狗儿身边没有个得力护主的,我也确实放心不下。明天我便叫人带几个过来,你捡看着伶俐的用,这种与生死祸福相连的事,不许推脱。”
“我……”我没有打算推脱啊,你只是一不小心又猜中我心思罢了。
“方才便看你冷得发抖,现在暖和了么?明明怕冷,何必为了陪我逞强呢?”他的手在我发上揉了又揉。
“因为你一看便是有话要说又怕隔墙有耳啊。”我抓紧时间申诉。
他将我搂得更紧些,低低地笑了笑,“是了,你最聪明。凉思,还有五年,你等我五年,可好?”
我从他怀里扬起脸,“等你五年做什么?”
“五年后的今天,我会去沛县虞家,向你哥哥讨样宝贝。”他道。
“什么宝贝,需要你扶苏公子亲自登门?”我的脸火辣辣的,心跳如鼓,几乎快要知道他要说什么了。
“你啊。一人成双,三媒六聘,八抬大轿,十里红妆。”
“你说什么?”
“我说,五年后,扶苏要娶虞凉思为妻。”
“可你已经有妻室了。”
“我说是妻,便是妻。凉思,我只会让你做我的妻。”
“……”
“怎么不说话?”
幸福来得太突然,突然得让我一时无法相信是真的。
一直被我的心所牵挂的人,竟要把自己也送给我。
可是,我配吗?
“我的脸……”这张满是雀斑红斑的脸,黑如碳石的脸。
“如果你在意,我会想办法。所以凉思,放心和我在一起好了。”他的角发软软地落下来,伴着他的唇落在我丑丑的额头上。
真下得去嘴啊。
我在他一连串的惊喜攻势下,默默地妥协了。
就像被人按下快进键,我和扶苏之间,终于开始了虚幻而又不真实的美丽情缘。
我权当是个让人沦陷的梦,入梦后便再不管醒不醒来。
“啊,有了有了。”我越过扶苏肩头看到云雪后天边的浅浅白光,灵光一闪,知道还给狗儿拟个什么好名字了。
“有什么了?”扶苏疑惑道。
“狗儿的名字实在不像样了,我便答应他给他想个好的,可是一直没想到好的,如今终于有了个想法,我说给你听好不好?”我兴高采烈地笑着,“初晗,寓意第一次破晓,第一次天明,带来希望带来阳光。”
正是他与扶苏,开启了我又一段新的生活,便是我的希望,我的阳光。
“你是狗儿的老师,名字便依你吧。”扶苏摸摸我的头,宠溺道。
我打了个哈欠,“聊了这么久,天快亮了,我好困,先回去睡了。”
扶苏点头,却没有放开我的意思。我抻了抻他的手臂,没多大用便耍起赖,“不放我走我就在这儿睡了,若是起来惹了风寒,就要怪你。”
他这才松开,纵我回屋。
屋子里那把雕了桃花的筑被放在榻边,我钻进被窝里看着那筑竟发起痴来。
越看越觉得那花雕得颇似我画在胡亥矮几上的那一树,仔细想来,矛盾重重,怎么可能呢?
翻过身闭上眼,不再去看不再去想,只在扶苏给的余温里美滋滋地入睡。
我做了一个梦,梦里我穿着火红的嫁衣与扶苏相对而坐于一片红幔之中。窗外淅淅沥沥地下着阴雨,扶苏觉得冷,我便站起来,走过去关窗。
窗外,是胡亥拢了玄色斗篷,手里还撑了把破败的纸伞,无声地注视着我。他的脸色略显苍白,那双眼睛还是像记忆里那样深邃璀璨。
他张了张口,“胡亥虞凉思,死生不复相见。”
我好似听不清,不认得,朝他尴尬地笑了笑,就关了窗。
可是梦醒来时,胡乱抹了把脸,却得了一手水泽。
我正失神无主,狗儿在一旁推着我的手臂,“方才看姊姊睡着,又是哭又是笑的,梦到什么古怪的东西了吗?”
我忙摇头,“啊,不是什么打紧的。小狗儿怎么起得这样早?”
“可不早啦,姊姊还有一刻钟便是午时啦。”狗儿笑嘻嘻地回答。
“啊?”我惊坐而起,“那扶苏公子呢?”
“狗儿睡得太熟,先生何时走的,狗儿也不知道。”狗儿难为情地嘟囔。
我见他的模样可爱记起昨夜刚给他想的大名,便捏捏他的脸,“狗儿先去外面玩会儿,姊姊穿件衣服就陪你去吃午饭,吃完午饭姊姊还有一个惊喜想要给狗儿。”
小孩子的眼睛马上一亮,“什么惊喜,非要吃完午饭呢?”
我哄了他几句,方把他邀出屋去,自己捡了套淡妃衣裙裹了,用水泼了泼脸,推开门就要出去。
一出门就吓了一跳,扶苏安排给我的四个丫头齐刷刷地跪在我门前,惊得连连后退几步。
“你们这是做什么?”我并没有要扶她们起来的意思,看她们突然这样,倒觉得有几分有趣。
因为我没按常理出牌去扶她们,她们有点懵,面面相觑了下才出来个声音,“奴婢等不久前不懂事,怠慢了姑娘,还请姑娘恕罪。”
我觉得好笑得很,“不久前不懂事如今懂事了?我倒不知你们懂的是哪门子事。早跟你们说过,我从前呢也是伺候人的,所以不习惯别人伺候,你们若是觉得自己伺候不周那大可不必。”
不过是看我和扶苏愈发亲昵,见风使舵的丫头片子罢了,对我面服心不服,我若容了她们,指不定会有什么吃里扒外的事。宫外不比光明台,只我胡亥二人朝夕相对,也不比沛县任我横冲直撞,小心谨慎些总是活得更好更长。
“天冷得很,地上凉,跪着也不嫌膝盖疼,快起来吧,好好去吃个午饭。我若有什么非你们不可的事,自会出声,安心过冬罢。”说着,我已绕开她们往饭厅去了。
我知道这么行事,她们必定更加怨怼。但我也实在不愿对讨厌的人笑脸相迎,从前是宫廷生活所迫,为保性命无虞。如今没了那枷锁牢笼,我便还是要好好做我的小虞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