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美人呢?怎么还没来?”郑夫人转了转眼珠,在人群并没能找到她口中说的高美人。
“高美人不爱热闹,素来不睬咱们,没想到连夫人的面子也不给,当真恩宠大过天。”罗汀嗤笑一声接话道。
听云婵说,自那位高美人进宫,罗汀的那几分才艺姿色都再入不了皇帝的眼。前朝事忙,皇帝身体一年不如一年,来后宫的次数也少的可怜。多数都宿在高美人的披香殿,罗汀也逐渐失宠了。
可到底人家巴结了郑夫人,替她卖过命,郑夫人见她听话,又脑袋空空,便在身边用着,“听闻虞姬素有才德,既擅长丹青帛画,又通晓筑艺。可惜了高美人和赵家小姐不在,若能以筑乐合之歌舞,实乃为这满园春色锦上添花。”
哟,看得出来是在宫里摸爬滚打久了,长进不少。一面把自己刚才冒昧的话圆回来,一面套路我,我的手方才伤着,再奏乐的话岂不是雪上加霜。
旁侧的张氏轻轻道,“歌舞何时不能见,只是这筑乐稀奇,妾孤陋寡闻,就去年冬宴上有幸听了一回,还闹出……”这话看似是在帮罗汀落井下石,实则是在提点众人筑乐已成宫里的禁器,巧妙地为我解困。
罗汀却没能理解,还打算趁胜追击,池公主反应极快地夺了说话的先机,“筑乐不祥,还是罢了。不过我一向敬重能诗作画者,虞姬弟妹,何不为大伙露一手?”
露你妹啊露,没看见老子的手都被烫掉皮了么?公主殿下,我是哪里招你惹你了,联合这么多人来玩死我。我会画画击筑,也是从扶苏口中诓出来的吧?厉害了,我的姐。
画就画,看在你是胡亥同父异母的姐姐,忍你便是,“妾蠢笨无才,怕是要在众位夫人面前丢丑了。”
画具一应端来,我正要拿笔,云婵却暗中拉住我,“你的手再加磨损,就是大毛病了。”
我摇头暗示她放心,抄起剪刀在毛笔上就是一刀,初代毛笔的毛量不多,我修整一番就是支粗糙简单的3号扇笔。反正这又不是考试,在座的又都是无知的深闺妇人,我不需要画得多好,炫技就行。
然后我就开始了走上炫技之路。扇笔带水浅浅铺色,毛笔调色晕染,一个时辰内一副众美游园图就完成了。其间,有炫技失败的地方,但还好没人看出来。
池公主眼中的疏离嫌弃有了松动,赞道,“虞姬果然是个妙人。”
随后众人观画后的赞口不绝,狠狠地满足了我的虚荣心,看到罗汀和郑夫人写在脸上的不甘心,我的心情一下子更好了。
这时殿外滚进来个雪青色的小身影,绕来绕去,来到我身侧扯我的袖子,“娘亲,娘亲,晗儿肚子饿了,阿爹肚子也饿了,等着娘亲回去吃饭呢。”
低头一看,是我家乖初晗来了。高座上的郑夫人见了亲孙子就坐不住了,眼巴巴地站起来瞅着。周围的婢女和妾室见状,赶紧屈膝向他称礼,“见过小公孙。”
我起了坏心思,故作谦恭地拉着初晗朝郑夫人问礼,“来,晗儿,见过你祖母。”
郑夫人虽还端着她的雍容姿态,眼睛里却闪着期待的光。初晗躲在我身后看了看她方行礼,嘴上却道,“晗儿的祖母是已故的赵夫人。”
胡亥不仅给自己捡了个便宜儿子,还给阿梳宁弄了个便宜孙子。她若泉下有知,必定十分宽慰。
“晗儿,郑夫人也是你的祖母。”我佯装责备,对郑夫人报以歉意地笑道,“孩子小不懂事,望夫人见谅,等他大些,识了规矩,自然会亲近夫人的。天色不早了,妾还要带小公孙去给陛下问安,先行告退。”
说罢,我就让云婵牵着初晗离开了华阳殿。
午后进去,傍晚才出来,夕阳的余光洒进永巷,随我的衣裙逶迤一地,将我疲惫的身影在地砖上拉长。浑身酸疼,还有手指的肿痛,几乎快将我全身骨骼折磨得散架。
初晗是皇帝的嫡长孙,****都要相见,随口问问课业或是说上几句闲话,就放我们回去。每当从宣室殿出来,看着那扇威严的大门轰然关闭,里面高不可攀的帝王苍老孤独,亘夜永长。
我和初晗慢吞吞地走着,迎面而来一个素白的身影。我抬眸一看,无双眉眼,如松身姿,我好像知道这个人是谁。他站在我回光明台的必经之路上,擦肩时他来捉我袖中的手。
我不着痕迹地躲开了。
从这个人身边冷漠地绕开了。
“凉思!”
他大声地叫住了我,我停下脚步,疑惑地回头望着他。
“见着我,你连礼数也不愿尽么?”
我没有应他。
“你真的不肯原谅我么?”
我还是没有应他,良久才跟初晗一同问礼。
“见过扶苏叔父。”
“贱妾虞氏见过长公子。”
说一辈子就爱过我一个人的人,在我生病时不在身边,在我流泪时却在天边,他的手不能为我擦拭泪花不能带我脱离苦海,反而把我推进万丈深渊,那里有我享用不尽的冰冷。我离开咸阳为了什么,我颠沛流离为了什么,我重回秦宫又为了什么?
有句话不是说,原谅你是老天爷的事,而我的任务就是送你去见老天爷。
我不再同他啰嗦,快速往光明台走。胡亥正站在门口将那两颗大红的灯笼点亮,夜色蔓延过来,将他的眉目朦胧勾画。
“阿爹!”初晗松开云婵的手,朝胡亥跑过去。
“让你去接你娘亲,怎么这么久才回来?”他和他就相差五六岁,却是一个甘愿当儿子一个甘愿喜当爹。
初晗很老实地回答,“去见了祖父,路上还遇到了扶苏叔父,耽搁了会儿。”
结果胡亥眉头一皱,找我兴师问罪,“你跟扶苏见面了?”
我下意识地举起双手以证清白,“他自己要当拦路虎触我霉头,怪我咯?”
这一举倒叫眼尖的他把我手上的伤看得清清楚楚,“你手怎么回事?”说着就把我的手一双地拽过去,顺便问云婵,“郑夫人为难她了?”
云婵耸了耸肩,比初晗还老实,“何止,整个院子里谁不在难为她,等着看她笑话。”
我面子上过不去,“哪有,公子将闾的那位夫人有帮我说上句话的。”
胡亥仔细看了看我手上的伤,一言不发就把我扯进屋子里,找来药酒和清水,十个指头挨个处理。我吃痛缩手,“嘶,轻点儿。”
他没好气地重新捉回去,“她们怎么欺负你的?”
我正是满肚子的委屈没地方哭诉,瘪瘪嘴巴,把下午的事情声泪俱下地说了出来。
然后就被教训了,“你啊你,就没个长进,郑氏并非我生母,我阿娘的死跟她可是有极大关系的。明明你可以推脱不去趟这浑水,干嘛过去逞能?她叫你奉茶也大可不必,作画纯粹就是你自找。”
“啊哟,疼疼疼疼!咳咳咳咳咳!”他手上的力道跟着口气加重,我眼泪珠子都疼出来了,甚至还咳了起来。
“不疼你不长记性!记好了,这宫里从今往后除了父皇传召,谁找你都可以不去,就说顽疾在身,不便出行!”他把我手指都用纱布裹好,“人本来就不好看,手怎么能再弄丑呢?”
难得我对我的脸找回自信,谁敢质疑,“谁不好看了,兔崽子你把话说清楚,我哪里不好看了,眼睛鼻子嘴巴,哪里碍你眼了!还是你就觉得赵欣好看?”
“你最美,她化了妆都没有你化成灰美。”
“你是不是不会说人话!”
“吃不吃饭的,我从雍城快马加鞭赶了三天的路,什么好的都没吃着,都快饿死了。”
“饿死你算了,谁让你说都不跟我不说一声就出去,我还以为,我还以为……”
“还以为什么?吃饭。”
“气饱了,气饱了,你自己滚去吃吧。”
他再次卖老梗地伸出三根指头,我鼓着腮帮子瞪着他一根一根收回,终是哼了一声,跟上去。嫌不解气,再哼一声。
光明台的饭桌素来热闹,不像别的贵族家中一人一席,而是一张寻常百姓家的大木桌搬出来搁在院子里,足够云婵,霍天信和静说与我们同座。
胡亥对此从来都是默许,边嫌弃我的吃相边给我夹了个鸡腿,给初晗夹块腌鱼。饭后甜点更是趁我不注意,偷偷给初晗塞豆沙卷和桃酥,让他晚上躲着自己吃。
等把初晗送进梦乡后,我决定跟他好好研讨下初晗的教育问题,他却佯装困倦,连带云婵,静说和我一块轰了出来。
“云婵,你看他。”我在门外气得跺脚。
“雍城前不久出了桩大案无人裁决,主上随赵高多年最擅断案,陛下就命他前往。解决后主上担心你和小公孙在宫里受欺负,又日夜兼程地回来,两日未阖眼了。”云婵又给胡亥做辩护。
“这事儿我怎么不知道,你也不告诉我。”我惊道。
她淡淡言说,“朝野上的事,主上不爱他人过问,且事急从权,消息又被全面封锁,后宫没几个人晓得。”
“是何等大案,很糟糕的事么?”我好奇地问。
云婵摇摇头,不叫我再问,“该喝药了,你今日是不是又犯毛病了?”
“嗯,有日子没犯今天还不是被气的。”我抚了抚胸口。
“那我去给你端药来吧。”静说是个不带耳朵的,听到了什么都当听不到听不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