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回光明台坐定,静说端了最解渴的酸梅汤还没来得及喝上一口,皇帝就急急传召胡亥过去,传召的人眉开眼笑,言是喜事。胡亥懒得更衣,带着股风尘仆仆的气息就去了。
我寻思着既然皇帝都知道我和胡亥回来了,那很快后宫就都会知晓。若不赶去见一见华阳殿那位,恐怕又要落下她的话柄。于是稍作休整,饮尽一大碗酸梅汤,换了身妥贴宫装,打着小嗝便去了。
“晗儿在学宫可能还不知道我们回来了,一会儿给郑夫人请安后也差不多该到下学的时候,陪我顺道去接他回来吧。”我人逢喜事精神爽,走路说话都是欢快的。
“自凉思你和公子出去以后,小公孙每日下学回来都会坐到咱们台门槛上,巴巴等你们等到日落呢。”静说掩嘴小声笑道,“这些日子赵小姐也来过几次,她性子急没等到人坐坐也就走了。”
“你没招惹她吧?”我关切地盯着她打量了一下,赵欣至今是梗在我心头的一根刺,胡亥一日不跟我说清楚为何不喜欢她还要对她好,我心里就没上没下的。
静说道,“我奉茶与她后就乖乖地在门口站着,她也乖觉除了正殿和院子哪都不曾乱走。只是偶然一次和小公孙打了照面,心情好就打发了小公孙个朱砂样子的坠子。”
皇帝承诺过他,待她与胡亥大婚后初晗将会交给她来抚养,她算盘打得响,此时在初晗跟前表现得好看些,以后少些麻烦,也能让胡亥放心把初晗交给她。
静说又想起来什么道,“啊,对了。还有一桩,郑夫人也常常召见小公孙,还留了晚膳,三日里有两日都要在华阳殿用呢。”
我若有所思地“唔”一声,“到底是亲孙儿,又是嫡长。她疼晗儿也是好事,总不能把孩子叫去华阳殿饿着冻着吧。”
“郑夫人待小公孙是真的好,****都以最优质的膳食款待,鱼虾必不可少,一会儿见着小公孙可别吓着,都胖得快成球了。”静说眉飞色舞地说着,连云婵都微微一笑。
我也被她逗乐,一路嬉笑着来到华阳殿。郑夫人大抵是不愿见到我的,要知道我回来了她就不能时常找理由见初晗了。讨巧的是,此时还有一人在华阳殿。
高红雪还是去年的惊鸿一瞥,一身暗红宫装配一双金制弯月蟾宫钗,衬得她眼角晕开的红梅妆艳烈精美。她冷冷地瞧了我一眼,权当是个初次谋面的生人,淡淡与我点头行个平礼,问也不问我是谁。
我晓得她天生就是这古怪疏离的性子,又是在郑夫人这样的老人精眼皮子底下,便顺她的意,做了素不相识的陌生人。
“这是公子胡亥殿中的妾室,虞姬。”郑夫人带着丝轻蔑的语气向高红雪道,又转头懒懒对我道,“这是宫中新晋的高美人,高美人性子安静不爱热闹,故此虞姬你一直未见着。”
我重新恭敬地向她作揖,“贱妾虞氏见过高美人。”
她这才正眼看我,嘴角荡出一丝冷笑,“都是做人妾室的,谁比谁高贵到哪去又卑贱到哪去?”
她说话心直口快,口无遮拦,一下子把我问懵了,座上的郑夫人颜色也不大好看。但说得却很有道理。在座谁又是正妻,就算你郑昭兰威震后宫二十余载,也还是个不高不低的侧室夫人,何来资格看不起我。
郑夫人的眸中看不出情绪,虽是笑着却冷得没有温度,“偌大一座咸阳宫,就属高妹妹你看得最通透,陛下就是喜欢你这幅独一无二的心思咯。虞姬你一回来就着急来见本宫,还没去见过小公孙吧,眼看是学宫下学的时辰了,你便早早接了他回去,说说你们母子间的那些话吧。”
她将“母子”两字咬得极重,极不甘愿,打心眼里不愿意我这么个外人来养育初晗。我不敢怠慢,双掌一合举于顶,几步挪出了华阳殿。我前脚刚走,高红雪后脚就跟出来了。
七月暑中天,烈日当空,连空气都被捂得闷闷的,蝉鸣一声比一声聒噪。我和高红雪默然相对,她仔细地瞧了瞧我,讽刺地笑了,“虞家人果真都有副好皮囊,你这双眼睛和你兄姊真是像极了。你和公子胡亥也到底是在一处了,倒不辜负他守着你多年的苦心。”
我长叹一声,无奈地笑起来,“人生无常。昨个相见咱们都还是宫外自由自在的无脚鸟儿,今日却都成了这寂寂咸阳宫中的金丝雀。只是我万万没想到,你在梦蝶坊等候多时的,要为他舞《将军亭》的,竟是陛下。”
高红雪略带轻蔑地嗤了一声,“《将军亭》为谁舞不是舞,你不觉得我们俩很可笑么,居然都放着家中富贵安康不要,巴巴跑来给仇人做小老婆。”
她话说得刻薄,我都愣了愣才答话,“逝者已矣,高美人……节哀。”
“节哀?”她凌厉地剜了我一眼,趁四下无人手势如闪电地扼住我的喉咙,尖长的指甲深深嵌进皮肤里,“我父待你犹如亲女,他枉死咸阳宫你不想着为他报仇却在这里劝我节哀?虞凉思,你好是狼心狗肺!”
云婵上前一步,发力拧住她手腕,“高红雪,你知道伤她的代价。”
静说扶住连连后腿的我,替我顺气,我猛烈地咳嗽了几声,才缓缓道,“你要为老师报仇我决不拦着,但是你要分清究竟是谁害得老师客死他乡。”
“我自然掂量得了轻重。”她高傲地冷笑一声,等一腔无名火消了,方悠悠提点我,“还不快去学宫见你的宝贝养儿,你和公子胡亥出去的这些时日他可没少被人折腾。”
她将我点醒后就莲步轻移地离开,我擦了擦额角的汗珠,旋即转身向学宫而去。
学宫于前朝后宫之间,请了专门的夫子或朝中声望所在的大臣讲学,席上多是王室宗亲的子女。从前胡亥不好理人,性子古怪从不入学宫半步,皇帝宠爱幺儿,就一切随他心意。故我也是后来初晗入宫后,才来过几次。
今日在其中讲学的,是当朝右相王绾,此人虽颇有学识,脑袋却迂腐难化。但凡他讲学,宫中就得屏退侍婢太监,皇帝初统六国时曾谏言沿袭周朝分封制而被皇帝所不喜,但碍于其德高望重,多年辅佐,便只是冷落几许。
故而我只能守在学宫门口,等着散学的钟声敲响,初晗和几个年岁相差无几的王室宗亲子弟并排走出来,抬头就看到我正笑盈盈地瞧他,心下大喜,口中唤着几声娘亲朝我扑过来。
我弯腰接住他,同行的童子见着我奶声奶气地喊了声“虞夫人”便识趣离开,去寻自家乳母随从了。
“娘亲几时回来的,阿爹呢?晗儿可想死娘亲了。”初晗窝在我怀中愉快地撒娇,我却留意到他唇角瘀黄,起了脓疱。
“午后刚到的,阿爹被你祖父叫去了。你近日倒真是胖了不少,祖母都给你吃什么好吃的了?”我掐了掐他肉呵呵的脸,“瞧你,嘴上都吃出脓疱了,疼不疼,有没有叫御医看过?”
他龇牙咧嘴得捂着唇角,求饶道,“娘亲你就快放过晗儿吧,疼,好疼。”
“刘御医来看过,说小公孙这是鱼虾吃多了,致内热而起溃疡,开了几帖清凉的药又合着赵小姐给的膏药,吃着有些日子该是快大好了。”静说接茬道。
“赵欣给的?”我心中咯噔了一下,“静说你糊涂呀,她的东西你也敢轻易收?”
“这……是我大意了。”静说脸色刷白。
我心中气闷,有些责怪静说的粗心大意,牵着初晗往光明台走,嘴上吩咐她,“去把刘御医请来,重新再给晗儿看看,我倒真不信她赵欣是安了好心照看晗儿,把她给的膏药一块拿去给刘御医检查检查。”
想了想,忆起当日对静说的疑心和防戒,我不得不更加小心甚微,“云婵,你腿脚快,还是你去吧。”
还没等静说强辩,云婵就应声快步流星而去。待我们慢慢踱回光明台时,她已经捧了那盒劳什子膏药给满头大汗的刘行知检验着了。
刘行知见了我来,慌忙作揖道,“臣惶恐,未能看护好小公孙,求夫人降罪。”
“你且说来是怎么一回事。”我不悦道。
刘行知看了静说一眼,出言责怪,“当日姑娘为何不将此药给在下看了再给小公孙使用,要知道这东西不仅无利于小公孙唇角溃疡,甚至反害其身啊。”
静说吓坏了,扑通一声栽到初晗跟前,“我我我……是赵小姐逼迫得紧,说她给的一定是最好的,必须让小公孙用着,否则就叫人打死奴婢啊。”
我大怒地一拍桌子,“她还没嫁进来呢,倒先会和光明台的人使威风了!刘御医,你且说给我听听,是怎么个反害其身!”
“此药以天花粉、白头翁研磨炮制而成,外用确有清凉解毒之效。可是其中却被掺匀了生乌头,医理十八反中,乌头与天花粉相克,且生乌头未经炮制毒性巨大,又是附于唇口之上难免进入内里,长久下去易中毒而气竭而亡。”刘行知本就没多少胆子,被我这一下更是抖如筛糠。
我气得咳嗽起来,初晗心疼地靠过来帮我顺气。我看着如此懂事体贴的他,心下更是难受,对赵欣倍加怨恨,“倒是难为她了,想出这样的毒计!”
“出了何事?”胡亥远远在门外就听见我动怒咆哮,疾步走进来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