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得托良人,一切平安顺遂。吾兄勿念。东吴恐有无天教徒,暗中作乱,吾兄自要当心,以不变应万变,终问吾姊安。」
我把给虞子期的回信写完,再落笔回书胡亥,洋洋洒洒写下许多,却一一推翻否定。一面薄帛,竟成了我眼下比任何人更要紧的敌手。我不知该如何同胡亥说他不在时,我谋划的这一出出一步步,不知他会不会怪我心机深不可测,阴毒奸诈。
毕竟如果放在正常穿越小说里,我这样步步算计,步步谋划,还把无辜的人卷进来为自己所用,这就可能不是个称职的女主。我自己都不敢去想如今自己到底是什么样子,更别提去猜胡亥会怎么想了。
他会不会觉得我很可怕?
我还是忍不住地问自己。头一阵一阵地发疼发晕,云婵去蓬莱殿之前已经替我熄了屋内无用的灯,只剩我书几上的零星明亮,照得房间内迷蒙昏暗,外树影沙沙娑娑,静若无波秋潭。
“谁?”
窗上有人影一闪而过,我正巧抬头瞥到,云婵不在身边,顿时紧张得寒毛都竖了起来。
“是我。”徐子婴站在门口小声应道,“我有些话憋在心里头,辗转反侧,却无人说。”
我听得熟人声音,也不多想,放下笔,执灯过去拉开了门闩,招呼他进来,“你出来时晗儿可睡得好,他夜里时爱踢被子,天儿一日比一日凉下来,别感染了风寒才是。”
“小桃栗子两位姐姐伺候得周到,夫人不必挂心。”他仍是立在门口,“子婴虽然比夫人年纪小,但深更半夜与夫人共处一室总归不好的。这样就可以了。”说罢,他撩了袍角,席地而坐。
他一向我行我素,无拘无束惯了,我也不强和他客套,默默取了两张席子,一人一张,隔门坐下。
“自我师父去后,我很少这样大半夜与人说话了。夫人出身东吴,那里富饶安逸,水清沙白,人儿好客淳朴。可不似这咸阳,处处约束,条条框框的规矩,连人心都变了味。”
“明人不说暗话。子婴少侠何时也学会拐个弯子骂人了?”我晓得他是在说我步步算计,从而轻笑一声,“每个地方有每个地方的活法,你只看到东吴的祥和之处,可想见识见识那些阴影里的心思歹毒?你也不要责怪晗儿跟着我们做这些污秽之事,他当年的日子可不是你所能想象的痛苦。”
“小公孙他……”徐子婴欲言又止,“我确实不知道。大概是我幼时的日子太逍遥了吧。”
“那你是当和我好好说一说学宫中,晗儿究竟遭遇了什么?”这总归还是我存在心底挥之不去的疑影儿。
徐子婴叹了口气,“瞒不过夫人。”
事情开始在胡亥和赵欣离都的第二天,我忙着手中的案子,起早贪黑得无暇顾及他,他就打定主意自己老老实实照顾自己。那天小桃栗子都起晚了,他便独自和徐子婴说笑着去了学宫。
途中遇上学宫的几个同窗,都是世家新挑选进来的子弟,年纪小但排场却大。初晗和徐子婴笑闹时无意中踩到了其中一个的新鞋,素白缎面一下子挨了个黑漆漆的脚印子。那厮骄矜,登时哭闹起来,初晗好生气地赔礼多次皆无用。身边的刁奴井底之蛙,不识初晗的公孙身份,便动辄要打要骂。
徐子婴护卫得当,及时亮出身份,却被刁奴无理取闹地认作冒名,要拽他二人去见学宫掌事和主讲老师。徐子婴一时恼火,三拳两脚就让那刁奴说不出话,也把事情闹到了主讲老师跟前。
“你说什么,那日主讲竟是卢千机!”我浑身一凛,陡然发冷。
“对啊,那卢道人无官无职,又不是举国闻名的学者却能做主讲师傅,且还硬说是我们有错在先,既不知错就改还变本加厉伤人。当天就让小公孙在学宫外罚站了两个多时辰。”徐子婴愤愤不平道,“明明打人的是我,我让他罚我,他却说我是奴才小公孙是主子,我无理就是小公孙管教不严之过,又加了一个时辰给小公孙。”
“岂有此理,区区小事晗儿是嫡出公孙,身份金贵,就能由着他罚?”我恨得咬牙切齿,只想喝卢千机的血,吃卢千机的肉。
然而初晗是个恪守仁义礼智信的实诚孩子,认定该听师言师训。同时不许徐子婴跟我说起,就怕我冲动行事,在胡亥不在的时候和卢千机起正面冲突。然而往后,只要卢千机在学宫,他就总是以些莫名其妙的理由“惩罚”他。
渐渐的,学宫中人有样学样,以为我和胡亥都不管他了,连他生父生母的姓名家族都翻出来当面嘲弄。有时言语上的讥讽还不能过瘾,推搡踢打从偶有发生到****皆有。徐子婴和初晗却不敢还手,默默忍受,生怕卢千机罚得更厉害。
“这老不死的。”我咒骂一声,心下为初晗又酸又疼,也为自己的失职懊悔不已,“挨了这么久的打骂屈辱,他竟能忍着不对我透露半个字。除了姓卢的,其他主要欺负他的顽童姓甚名谁,谁家人氏,你可清楚些?”
徐子婴凭记忆报出几个名字,其中倒是报出了头一天害初晗受辱的那个孩子。原来那是王翦将军嫡孙儿王崇,家中幺儿,颇为宠爱。我顺藤摸瓜地忆起,郑夫人和皇帝新给扶苏安排的续弦夫人,就是王翦庶出的二女儿王簌。扶苏虽然同意了这桩婚事,但跟胡亥一样能拖一天是一天。
“那小子经常口出恶语,还编歌谣说小公孙有娘生没娘养,父健在,不愿理。偏偏小公孙叫我忍着,不然我非要一拳打落他的俩门牙。”徐子婴说得越发激动,声调高起来,我忙轻轻嘘了一声。他默了半晌,接着又颓然道,“难道你们宫里头的人都是如此的么,没有权势,没有心计,没有宠信,就不能生存么?”
我张了张口,声音卡在喉咙里,好一会儿才能发出,“你说的,或许没有错。外人看的,是泼天富贵,金妆玉裹,可内里的人所能感受到的是死气沉沉的肃杀和绝望。在这里的每个人都想活下去,都需要活下去,用尽一切手段活下去。我原以为晗儿还小,在我和胡亥的庇佑下,暂时看不到这些令人作呕的事情,可还是百密一疏。确实也是我,这几日疏于照顾他了。”
“我是个大字都不识几个的粗人,没有夫人脑子好使,夫人若是真心疼惜公孙,还请夫人好好想个主意,不要让他继续挨那些狗东西的欺负。”徐子婴站起来,隔着门朝我恭恭敬敬地一拱手。
江湖上的人,心总会是热的。我也起身与他回礼,“我是晗儿的养母,既然知道了,我便不能坐视不理。”他像是得到了一个满意的回复,点点头就起身回屋了,走了几步我忽然喊住他,“子婴,晗儿是宫里的孩子,从来没有过朋友,以后兴许也不会有。所以谢谢你,愿意做他的朋友。”
徐子婴站在廊下,回过头,笑如朝阳,“我也谢谢夫人,能让子婴,遇到小公孙。”
当时我并不懂这句话的深意为何,等到知道了,也是真正明白何为锥心之痛。
他回房睡觉后,我重新坐回案几前,拿起笔给胡亥回信。经过这一番夜谈,我倒有了点新的领悟,灵台清明,简单几句将近日一切都书写下来。这宫里,我能坦诚相见,不留余地的,唯胡亥一人,我最明白他,他最明白我。
早在那一夜,我就放心地把自己完全交给了他,就不该有其他顾虑。
我抱起两只信鸽朝窗口放飞后没多久,云婵也从当年放我出宫的暗道中钻了回来。她解了蒙面用的黑巾,轻轻喘了口气,示意我递水过去。
看她微微狼狈的模样,我忍不住取笑,“是不是有日子不飞檐走壁,记忆生疏,差点被巡逻的卫兵撞到了?”
她放下杯子,扯扯嘴角道,“撞上卫兵算得了什么,我若想走一百个卫兵都实难相拦。可碰上的是那姓卢的,若不是他有心放过,你估计就见不着我了。”
“呵,他倒真是阴魂不散呐。”我凌厉地冷笑一声,“你在哪遇见他的?”
“出了蓬莱殿经过高红雪的披香殿时,我正好看见他们站在院子里,便停了停,结果却让他发现了。一颗石子朝我打过来被我险险躲过去,倒是没让高红雪发现。”云婵疑惑地说道。
我琢磨了下道,“总归现在高红雪没有明着跟我们翻脸,顶多是卢千机知道胡亥杀了老师那件事,想去拉她一块对付咱们吧。说起卢千机,我倒是要跟你说个事,包你听了,会非要把他碎尸万段不可。”
说着,我就把徐子婴告诉我的事情经过都细细说给了她听,这从不把喜怒摆在脸上的冰人儿登时狠狠皱眉,“这东西太不是人了,竟是拿个孩子开刀。”
“这件事可不止是他,或许还有郑夫人。”我不敢相信自己的推测,“可那是她嫡亲的孙儿啊,她如何狠得下这个心呢?”
“扶苏不是马上就要重新娶夫人了么,她估计巴望着那女人的肚子吧。若到时候那女人有了一儿半女,咱们小公孙可就不是独一无二了。”云婵没好气地哼道。
“罢了,”我摆摆手,“夜深了,明日我要亲自去学宫走一趟,咱们快些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