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就是这样的。“我和胡亥坐在关押蛰童的水牢门口,将所打探的情况告诉了他,“无天教与阴阳家勾结,要用特殊时候出生的童男童女之精血皮肉和以珍稀草药炼制成丹,服之即可延年益寿,长命百岁。无天教现在藏身之地,就在阳翟城中的一处非法赌场地下。”
胡亥听着水牢下蛰童的惨叫,“嗯,还有么?”
我继续道,“小弥去盘问过白天丢孩子的那些人家,均表示孩子当时出去玩了或者自己在外务工,本身是不清楚孩子最后去的地方的。这方面,线索就断了,无法往下。”
胡亥打了个哈欠,“做得不错,难得有点用处。”
我得意地轻哼了一声,“我一直都很有用的。”
“走吧。”
“去哪,你要连夜去抄了那个赌场么?”
他的笑容在昏暗的牢狱里邪魅得要命,在我耳边小声说话时吹出的冷气激起一层鸡皮疙瘩,“你不觉得就这样被我们知道了炼丹炉所在,太简单了么?”
我摸着酥麻的半边脸,用眼神示意他往下说。
“走吧,在这里三天,我都快被自己臭死了。”三天三夜不眠不休,既然不是感到累,而是臭,我不由对他佩服得五体投地。
回驿站的第一件,胡亥就安排人将热水烧来,晚饭都不吃就把自己往澡盆子里扎。我生怕他累坏了,洗着洗着就睡在里面着凉,随便扒拉了几口饭,给他挑了几个菜送过去。
隔着屏风,他虽然不说话,但我却能从他的呼吸方式听出他是醒着还是睡着。我心安地换回女装,坐在毯子上哼着小调梳头发。
“虞凉思。”
“嗯,怎么了?”
“无事,就是想叫叫你。”
“……”
“虞凉思。”
“嗯——”
“你就不怕我们此行会回不去么?”
我转头看向那纯紫藤灰的屏风,“你对自己就这么不自信么?”
“你对我很自信?”他尾音微微上扬,低沉轻沙,像幼蝎的尾巴,刚好勾得人心痒难自抑,不至毒伤。
“……回得去,晗儿还在等我们。你可是说好要带他去梦蝶坊看《将军亭》的后半场的。”我不知道他为何会突然有动摇之心,只能尽量说些鼓励的话,“一定回得去的,赵欣还在等着你……与她完婚呢。”
哗啦啦的水声突兀响起,我有感应地背过身,不去看婆娑光影中颀长俊毅的他。
“虞凉思,你就是块木头,不,是石头!捂不热,烤不坏!”他暴跳如雷地冲我吼道。
我一脸莫名其妙,“你又发什么神经……喂喂喂,你你记得把衣服穿好啊,别,别着凉了!啊——臭流氓——”
须臾之间,胡亥下身裹着块类似大澡巾的棉布气势汹汹地朝我走过来。我诧异地丢掉梳子,却见他满脸愠色地扣住我的肩膀用力推倒在毯子上。
“你你你要干什么?”我难以置信地与他对视,心快从嗓子眼跳出来了。
“扶苏到底哪里好?!”
“提他干嘛……”
“我问你呀,扶苏到底好在哪里!”
“那我问你呀,好端端提他干嘛!他什么都不好,不好不好不好,听懂了吗!快从我身上起来呀,混蛋!”
这么跟他对吼一点效果都没有,他紧紧地盯着我,仿佛要吃了我似的。
他的眼神如鹰隼般锐利,“口是心非。”
我被他气得吱呀乱叫道,“口是心非你妹!倒是你,口口声声说不喜欢赵欣,当初陪她看歌舞看得不是可高兴了么,为了救她你甚至还杀了我老师你知道么!口是心非的究竟是谁,你胡亥还是抿心自问一下吧!”
“你老师?谁?”他眼睛中的暴戾消散了些。
我憋足了火气,趁机推开他,“筑乐大师,高渐离。”
他像是想起来什么似的,顿时散了怒气,垂首于膝,沉思不语。
想起高渐离,我心中就无比难受。看着他惨死,看着他成为历史的灰烬,却无能为力。眼睛生疼,用手去揉,竟是疼出眼泪来了。
与胡亥无关,他那时也是情势所迫,被扶苏利用了而已。一切都该是扶苏的错,是他精心算计,是他偷鸡不成蚀把米,都是他,都是他!
我咬着牙,把眼泪逼回去。起身去给胡亥取了件外衣披上,尽量使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没有哭过的痕迹,“快去把衣服穿好,仔细着凉。那件事不是你的错,我没有要怪你的意思。”
他缓缓抬起头,握住我覆在他肩头的手,一点点收紧,温热从他掌心传至我手背,没有只言片语,我却能懂他此刻冷静下来,藏在眼底的愧疚。
“我饿了。”他穿好衣服用干布擦着头发从屏风后面走出来。
我用手碰了碰给他端来的饭菜,发现经刚才那一闹早就冷透了,“你愿意吃冷菜冷饭么?”
我得到的回答是个巨大的白眼。
“跟小爷走。”说话间他已经穿起来靴子,我连拒绝的机会都没有,踢踏着鞋子追上他。
夜深人静,只剩夏虫聒噪,本以为他会像小时候那样,偷偷摸到驿站的小厨房找吃的。谁料他直奔马厩,悄悄牵了惊雷出来,二人一马鬼鬼祟祟地从后门溜出驿站。
驿站外的阳翟城,大街小巷皆空空荡荡,连打更人都还没有到上工的点儿。惊雷的蹄子嘀嗒嘀嗒地踏在青石板路面上,我稳稳坐在它背上,胡亥一手搭着腰上的太阿,一手牵着缰绳,悠然踱步。
“十四岁以后,我晚上睡不着就喜欢一个人翻出宫墙,在无人的咸阳城中游荡。”他目不斜视地说道。
我笑道,“既如此,我那时在阳春别院也常晚睡或失眠,怎的都不见你来看一看我?”
“也不知道击案为约时,是谁跟我发誓生死不见的。”他从胸膛里发出两声冷笑,挤兑我道。
“哼,彼此彼此啊。”我把握机会,怼回去。
他许久不说话,半天才幽幽出声,“阳春别院在城外,夜里翻出去的话会被守城官兵发现,很是麻烦。”
我的尾巴都要翘到天上去了。这人就是口不对心,死鸭子嘴硬,心中后悔赶我走却死活不说。
行至阳翟城内最大的食肆品味居时,他突然停下来,回头跟我说,“品味居的点心味道不错,我一直想来尝尝结果都没时间。”
我心中大感不妙,“你要干啥?”
话音刚落,他已经我行我素地把惊雷拉到品味居后墙的墙根,手扶住我的腰,运力向上一抛。我只觉他变得越来越矮,自己身体轻飘飘地腾空而起。
快来人啊,牛顿的棺材板压不住啦!
在我屁股开花,惊叫起来的前一刻,胡亥先一步踩稳在地上,伸手接住我。我震惊地看着他,“你知道你这是违反牛顿定律的嘛!”
他听不懂,“你又在说哪里的土话了?”
“大不列颠。”我吐着舌头胡说。
他像听见了句稀奇古怪的咒语,恨不得捂上我的嘴倒着埋到土里,拔都拔不出来。幸而他这个时候还是有点君子风度的,没和我区区女子计较。
我同胡亥摸到品味居的厨房,面对门上沉沉的大锁,他小小的为难了一下,又看到我绾头发用的素银扁钗,眼前一亮,也不管我是否披头散发,一脸懵逼,摘下来就拿来当撬锁工具。
当门锁哐当一声掉在地上,门被胡亥得逞地用食指戳开,他无意识地拉起我的手往里走。
这是我从未有过的一种奇妙感受,仿佛那里面不是个小小的厨房,而是一个世界的尽头,我可以和某个人十指相扣走过去,一路欢声笑语,始终成双。
某个人是谁,我不敢往下想。
胡亥的声音闯进我的思绪,“你发什么愣呢,快些走呀。”他松开我的手,走到一排用于保鲜的冰块竹匣前,像是进到自己厨房似的翻翻找找,还顺走了人家酒窖中的一坛好酒。
“偷鸡摸狗的贼样就不见你改改。”回头坐在惊雷背上,我边喝着他递过来的凉酒吃着他递过来的绿豆酥,边数落他。
“我若是贼,那你就是贼婆子。”他嘴里塞着块豆沙卷,不屑地哼了一声。
“谁你婆子?”我被呛得直咳嗽。
他笑得极度无赖,“好歹是名义上的夫妻吧,我若做贼被捕,别人难道不叫你贼婆子么?”
“……”我懒得理他那些歪理邪说。
然而我酒量真的不好,几口烈酒下肚就晕晕乎乎,对影成三人了。胡亥还把我拉到驿站屋顶上吹冷风,陪他吃夜宵看夜景,谈人生谈理想。
一坛酒喝光的时候,我醉得连胡亥的眼睛鼻子在哪都看不清了。像个傻子似的呵呵怪笑,笑着笑着眼泪就流下来,“你为什么要赶我走啊,当初我一心为你,早就有心理准备陪你老死宫中的,可你赶我走,你居然赶我走!”
“……醉了?”他的眼神微微涣散,但起码是神志清明的,“你当真不晓得我为何赶你走么?”
“不晓得,不晓得,什么都不晓得。”我胡闹地摇着头,手脚早就不听大脑使唤了,“胡亥,你不要娶赵欣好不好,不要娶她,不要……”
“好,你说不娶就不娶。”他将我拢在臂弯中,好言好语地劝真不想正常时候的他。
月儿高高,人心皎皎。一场华梦空留醉,但求岁月静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