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刚是皇帝午睡醒来的时候,我和云婵站在宣室殿的墙角下,进退两难。
我忘了件很重要的事——私闯皇宫也是不容宽赦的大罪。
云婵提议道,“不如我偷偷去把这东西放在皇帝的书桌上,保证他能看到就行。”
我摇头,“陛下多疑,若不当面解释清楚,恐怕再生枝节。”沉思了一下,拿到个主意,“不如……我们去光明台吧,先见着夫人,再另行定夺。”
“也只能这样了,走吧。”她先往不起眼的地方挪步。
随即我们又加快脚步赶到光明台,光明台玄木的门上落了大锁,两盏破旧的大红灯笼不晓得是否是当年我挂上去的。门口站着几个守卫不大好说话的样子,云婵索性带着我用轻功翻墙进去。
院中结果了的桃树没人去摘,烂桃满地都是,满地白鸽扑棱着翅膀到处乱飞。胡亥从前用来在树下看书的躺椅、竹席连同被我涂鸦玩过的那张矮几都不见了。有些萧条,有些物是人非,有些脏乱差。
柳月听见动静,从楼上的窗户里探出头,又惊又喜,轻声道,“姑娘怎么来了?”
随后,她下来悄悄开了门缝让我们进去,不声不响,没惊动旁人。
见着李葳葳时,她正坐在窗边写手札。看到我时十分意外,“不是让你出去避一避,怎么跑进来了?”
“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夫人,我有法子救你脱困了。”
她放下手里的笔,走过来握住我的手,指尖冰凉,近看才瞅见她脸色苍白如纸,“他们要抛弃我这个棋子,那我就不会再有翻身的机会了,何况我这条命从来都拿捏在他们手里。”
我不肯听她说这些,“什么意思,夫人,你不要多想,我会把你安然无恙地从这个局里带出去的,相信我,我不能白来犯这个险对吧?”
她却微笑着摇头,“思娘,一见你我就很喜欢你。因为你跟未出阁的我很像,看到你就像看到了当时的自己。”
从来无人用天真二字来形容我,我也从不觉得自己傻。
“思娘,我给你说个故事吧。我的故事。”她没有按照套路地用第三人称,而是直截了当地告诉我,“我啊,的确是被父亲当成细作送进公子府的。”
李家儿女众多,因为李斯的关系,向她这样嫁入皇室的姐妹还有两个。唯有她,有着是监视扶苏的工作。
李葳葳的长姐和小妹嫁的都是皇室中纨绔一类,李斯并不忌惮。唯是扶苏,他信奉儒术与李斯的法家思想背道而驰。他忧心若他以后继位,会危及到自身地位和商君之法在国内的继续推行,便让李葳葳找机会除掉他。
她把自己的手札丢进一只皮匣子里锁上,“所以,对公子来说,我是他头顶时时刻刻悬着的利剑,他要除我,郑夫人也不会多说什么。不然你看,为什么我不被禁足在婆婆的昭阳殿而是素无来往的公子胡亥的光明台?”
“可只要我把改过的信让云婵递交陛下,所有的责任就不在你而是公子了,你不会有事,真的,不要放弃啊。”她那些悲观的陈词过往我都不爱听,我只一心想着救人,逼她听了我的一套计划。
孰知她还是摇头,一针见血,“他是我夫君,他的责任就是我的责任。何况赵夫人是父皇身边多年的人儿,父皇酷法,必要我去陪葬。”
是啊,机关算尽,漏了秦始皇嬴政的酷法严政。
“云婵,带你家姑娘速速离开咸阳宫吧。”李葳葳轻描淡写地对云婵道,仿佛并不把这当作我们的最后一面。
“是。”云婵身在局外,身为杀手,比我看得透彻明白,又比我看得冷漠凉薄。
说话间,她已拿住我手腕上的穴位,二话不说就要把我带走。
“夫人……”
我鼻头酸楚,她就像盏灯,偌大个咸阳城,待我最好,引我最怜之灯。
可在小门阖上那一刻起,这盏灯灭了。
“云婵。”我低声抱怨,“你怎么不让我再劝劝她。”
“你救不了她,再待下去你也活不了。”云婵冷静如常,“她的唇色微微发青,拢在毛领里的后劲也起了青斑,你难道没有注意这才九月呢,她穿得就跟冬天似的?”
我被她说得一愣,“你……这是何意?”
“她早就中了尸毒。”云婵道,“这毒是千机道人的独门秘法,连容少溪姐都十分头疼。她夫君好毒的心思啊,就怕她进不了鬼门关似的。”
怎么会呢……我沉沉垂眼,那个对我温柔如水无微不至的人,转身却是不择手段拿人性命的厉鬼。
我六神无主地慢慢和云婵离开光明台地界,不知不觉来到了东明殿前。
“小公子守了赵夫人三天三夜,水米未进,当真是孝感动天。从前还真以为他们母子无半点情分呢。”
“唉,这也难怪了。我见那赵欣小姐方才正独自跑到御花园生闷气呢,想必又是往小公子的枪口上撞了罢。”
“就她最不识好歹,难怪公子讨厌,我也讨厌。公子估计就为着她着急上火一番,气吼吼地把所有人都从东明殿赶出来了,连董姑母都不让留。”
“罢了罢了,先去御膳房让人备点吃食,免得小公子饿伤了身体。”
“嗯嗯……”
“……”
两个小太监边走边嘀咕,我站在东明殿前发起了呆。云婵扯了扯我的袖子,我也不曾理会。
鬼使神差地,我对云婵下达了一次不可违背的命令,“我要进东明殿。”
云婵被我的神情吓到,后难得地轻笑了下,“是。”
在她的帮助下,我成功进了东明殿的院子。空无一人的华贵宫院显得落寞孤寂,在夕阳的余辉下,每一片砖瓦都被藏进拉长的影子里,白鸽落在屋檐上咕咕哀鸣,为主人的生命终结悲伤。
殿门紧紧闭着,我一步一步走近。手抚上雕满玉兰白樱的红木大门,想推开,想走进去,却没有勇气。
里面的人,恨我,厌我。
可我却犯贱地在此刻想回到他身边。
这时,我却清楚听到了里面的人最后一场对话。
“……是阿娘对不起你呀,孩子,这十多年苦了你了。”
“阿娘,我本该懂的,怪我太蠢……”
“这不怪你,等我死后你身上的血誓毒蛊就会解开,你一定要小心,没有这蛊,你父皇就不会有所忌惮了……”
“阿娘,血誓毒蛊是什么?”
“这是我们滇巫一族的蛊术之一……”
就像是在听一场广播剧,听着声音就能在脑海里描绘出赵夫人叙述中的悲欢离合。
古滇国存在于巴蜀之南,也就是二十一世纪的中国云南省。那是个对秦朝人来说,神秘危险的国度。唯有不可一世的天之骄子皇帝,用他的铁骑军队踏碎古滇国的与外界的屏障。
当年皇帝听信传闻,认为古滇国滇巫一族有族中圣女所诞育的孩子全身之血能开启通天的千机石门。暗中派兵捉拿滇巫族圣女,然而族中众人宁死不肯交出圣女,因此招来了灭族之祸。
赵夫人就是滇巫族最后一任圣女阿梳宁。
火光毁灭了整个村落,秦人的刀剑沾满了滇巫族人的血,七日不褪。妇孺无助地哀嚎,老少痛苦地呻吟,十多年来无时无刻不在阿梳宁耳边。
可她一介弱质女流,也无法杀死孔武有力的皇帝,为族人报仇。
皇帝为了掩盖罪行,对外公开只说她是赵国宫廷里的舞姬,只有极少数人知道她的真实身份。
在皇帝的重压下,公元前230年,就有了胡亥的出生。阿梳宁唯恐皇帝立刻拿胡亥祭千机门,便偷偷在胡亥身上种下滇巫禁术血誓毒蛊。
此蛊便是,施蛊者与受蛊者从此只骨肉连心,不得相近,否则双双暴毙。更为毒辣的是,若受蛊者性命有损,施蛊者及血脉相连双亲也会七窍流血而死。
所以这十五年来,阿梳宁待胡亥才会那般疏离冷漠。此刻她性命垂危,连心蛊跟着变得羸弱,才有了母子这最后相见的机会。
“阿娘进入秦宫多年,没什么心愿,最大的愿望啊,就是抱抱你……你啊,真的长大了,阿娘记得……唯一一次抱你时你就像只小老鼠又轻又软……现在,阿娘抱不动啦……”
隔着厚重的殿门,我听见阿梳宁渐渐弱下去的声音。
殿中从此安静得仿佛无人之境。
夜幕降临,阖宫上下灯火通明,华光溢彩。唯有东明殿空荡荡,黑漆漆的。
我无力地跪靠在门上,眼泪无声地落在地面,不知是在为谁伤心。
你在哭吗?
你在哭吧。
你阿娘用她一辈子保护你,爱你,你还怨恨她吗?
你也抱抱她了吗?
你冷吗?
你饿吗?
你一个人的这些年,很苦很孤独吗?
我想你了啊。
我想见你啊。
长夜漫漫难明,孤寂哀伤,亘古恒长,枯坐一宿。
秋风打翻花叶上的露水,台阶寒冷如冰,他在门里,我在门外。
不相见,不相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