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胡亥的怀抱中吃惊地微张开嘴，却说不出话。
他紧皱着一双英挺的眉，咬紧牙哼也不哼一声。可我知道那种刀穿皮骨的滋味，这大概也是他行走江湖这些年，挨得最冤的一刀。
我抱着他靠墙缓缓滑坐在地上，匕首还插在他后腰。陆笑风诡异地笑起来，如孩童般天真，却再不是我眼中看到的无邪。他是个恶魔，是被浸泡在罪恶阴暗中成长的万恶果实。
“终于露出真面目了吧，无天教风狸。”胡亥故作轻松地搂住我回头，提剑指着陆笑风的手仔细看已是微微颤抖，他嘴唇渐渐发紫是中毒的表现，“陆晰、蛰童都是你安排的棋子，而你利用独门缩骨之术，把自己伪装成不谙世事的孩童，不得不说你很厉害，也是到了这一刻我才敢真正确定你的身份。”
“那本座也不得不说，修罗公子你很蠢。”陆笑风得意洋洋地跃到高处，“其实本座一开始就暴露了哦。就在和你夫人共枕而眠的晚上，本座启动榻边的机关，打开墙壁上的密门逃走，你居然没有丝毫怀疑，修罗公子你也不过如此嘛。”
屁，他分明是利用了胡亥对孩子少有的怜爱之心，认定胡亥不会疑心到他。
“不错，这是我的疏忽大意。不过风狸，据我所知你徒有智谋，武功却是平平，我千羽阁三大杀手在此，你觉得你逃得了么？本公子最痛恨失败和挫折，这是非常丢脸的事，所以为了本公子的面子，风狸先生你就必须死。”胡亥胜券在握地说，其实他已将全身重量都依附于我，自己却是个正在散尽力气的纸老虎。
“你必须承认，本座的智谋……”陆笑风几步跃上方才我们下至密室的台阶，在最后一步时停下来，“天下无双。本座已在密室的石墙后埋下炸药，修罗公子，祝你好运。”
他正要踏出去关上密门，胡亥冷笑一声，弥离罗的鞭子却疾快地缠住他的脚踝，用力一扯，将他扯回胡亥对面。
“你就不该让我知道你的真实身份，否则你当真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杀掉我。”这回换作胡亥洋洋得意。
“是嘛？无天教有三道令牌，其中红色的，即为死令。本座领下来时，就已经承诺不惜性命取你修罗公子的项上人头！”他的脸狰狞可怖，仿佛就要裂开，手中再出一把匕首，重新进行攻击。
我紧紧抱着胡亥，心中很是难受。若不是我太弱，若是我也能和云婵一样独挑大梁，他就不会为了保护我受伤了。
刀剑相撞，霍天信使鱼藏剑横至我和胡亥跟前，他回头对我道，“带主上先走，这里交给我。”
趋利避害，我都该相信他。一百多个孩子被一一放出来，由子高和云婵前后看护着从另一个较为宽大的出口离开。弥离罗上前协助霍天信阻杀陆笑风，一鞭一剑，独求速战速决。
我扛着胡亥一步步艰难地跟在子高身后，眼泪不住地往下落，被他瞧见又是好一番数落，“哭什么哭，我死不了。不自作主张跑出来，乖乖听我的话不行么？”
原来他早就猜到会有无天教的人对我和子高进行围捕，也早就猜到他们会以此令他分心。他本来觉得我和子高会看出来，那些人不会轻易要我们性命，待他迅速解决这里就赶回来救我们。可是我和子高却还是拖了后腿。
“是，是我不好……”我抽抽搭搭地歉疚道。
“罢了，没事就好……”他的声音逐渐弱下去，压在我身上的重量越来越重。
我开始慌张起来，“喂，你不要睡过去了，咱们还没有出去呢，我快扛不动你了。胡亥，你再忍忍，再和我说说话，不要睡，不要睡……”那种仿佛下一秒就要失去他的悲怆令我史无前例地方寸大乱，只想快一点，再快一点，让他安全，让他好起来。
毒素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他身上扩散，隔着夏天轻薄的衣料，我能感觉他的体温在一点点流逝。他不再答我的话，强撑着不让脚步慢下来，直到从长长的甬道里走出去。
强烈的日光刺得人眼睛发疼，我却如释重负地抱紧胡亥，“你看，你看咱们出来了，孩子们也全部救出来，咱们可以回家了，可以回去见晗儿了。”
他嘴角攒出个虚弱地笑，“你说……回家？”
“是啊，回光明台，不，我们要回千羽阁，要让鹤仙……”我话音未落，就看到周围密密麻麻地官兵举着弓箭素质极高地对准我们。
翩然白衣如谪仙下凡，扶苏像是已恭候多时，此刻的他穿戴整齐，意气风发，和我和胡亥的狼狈形成鲜明对比。
“不想死你就带着你的喽啰给老子滚！”我愤怒地尖叫着，无法在看到他道貌岸然的脸还保持冷静。
扶苏不露声色地笑一笑，从袖中取出一张圣旨，“吾王诏令，从各地征召童男童女各二百五十人，随使臣徐福出使东山蓬莱，拜会天神，为国祈福。其家所剩男丁，免五年徭役，三年赋税。钦此。”
圣旨已下，我和胡亥不甘心地跪下，身后传来一声巨响，滚烫的火焰中喷出来一高一矮的两个人。正是灰头土脸的霍天信和弥离罗，霍天信咳嗽着将陆笑风的人头丢进火海，回头却见我们全都跪在地上。
“主上？”弥离罗疑惑地喊了胡亥一声。
“什么……什么都不要再问。”胡亥不甘心地摇头。
“幺弟，父皇感念你查案有功，又替朝廷找到了这么多走失的祭童，等你回都后要重重赏你呢。”扶苏装作看不到胡亥身上的伤，说话慢吞吞地故意拖延时间。
我恼怒地站起来夺过他手里的圣旨，扛着胡亥深一脚浅一脚地离开。胡亥的毒伤再拖不得，弥离罗跑得快，最先回城花重金买下最好的马车，牵了惊雷在城门口等我们。
大抵用了半个时辰，从驿站拿来些重要的物件，于午后正式出发回咸阳。
霍天信和弥离罗努力让马车行驶得平稳而快速，却还是颠得胡亥满头大汗。云婵冷静沉着地帮他拔了腰上插着的匕首，找来随身干净的纱布为他止血。子高把私藏在香囊中的茶叶和解毒丸都拿出来喂到胡亥口中，保证毒性扩散得慢些。
而我，除了贡献出我顶多算是好看的泪珠，就没有什么能做的了。已然昏迷不醒的胡亥用力握着我的手，我不敢懈怠地半抱住他，给他比较舒适的环境。
都是我，都是我的错。
“不好，无天教的人发现陆笑风失败，派人追杀了。”弥离罗的声音从车帘在传来。
几支流矢破空袭来，霍天信害怕其阻碍马车前行，翻身一跃之车厢后，一手攀住车厢一手挥舞着鱼藏抵挡。可随着流矢越来越多，身后追来的死士越来越近，纵然他再如何力敌万夫，也渐渐力不从心。
“啊呀，霍云婵！”弥离罗惊声大叫，云婵忧心兄长，招呼都不打一声就匆匆跃下马车，回头抵挡敌手。
子高恨恨地跺跺脚，“这帮乌合之众，非要赶尽杀绝么！小弥，我来驾车，你去帮婵婵，不要让她独身犯险！”
“好嘞！”弥离罗吆喝一声，也轻轻离开了马车，缰绳掌握到子高手中，他驾车的功夫和马术一样出色，不让其他三人有后顾之忧。
死士人多势众，霍天信等三人杀红了眼，招招狠辣致命，可还是挡不住趁乱飞来的流矢。
突然一阵若有若无的琵琶声从我所不能判断的方向幽然传来，那声音小心而诡异，不知是敌是友。
弥离罗抢了一个死士的马，飞骑过来禀报，“是芜姬，芜姬她们来救我们了！”
我高兴地眼泪直流，凑在胡亥耳边，“听见了吗，千羽阁来人了，他们来救咱们了。”
胡亥昏昏沉沉地应答我，“可……可莺姐儿不晓得，不晓得我们的准确位置……你，你要想办法……给她传信儿。”
他说着，马车忽然一个颠簸，从他袖中颠出个物什。我艰难地爬过去捡起来，竟是个木雕小人儿。那小人儿眉目亦喜亦嗔，像极了我同他赌气或是逗他生气时的模样。
一瞬间，便将一切都明白了。
原来红尘中是有大彻大悟的，仅仅只是一瞬，便能看清去路。
我擦干眼泪，目光坚定地抓起一旁的桃华筑，单手打开筑袋，不舍地从胡亥手中将自己的手抽离出来，“你不许死啊，你死了，谁来护着我呢？”
竹片敲打在弦上，发出铮铮铁音。虽不及他们有内力在身之人所制造出来的音量，但也足以让芜姬更快地发现我们。我边敲边放声高唱，是秦国军人最熟悉的战歌《无衣》。
子高立马会了我意，大声应和。他有一副天生适合歌唱的好嗓子，唱起来雄浑有力，鼓舞人心。
想起昔日听到这首歌，是还在沛县的时候。那时项籍仍是英姿勃发的小项爷，挥舞着宝剑，气势如虹。那时高渐离仍是风度翩翩的筑乐大师，盘腿坐在凌波阁中的风采，一曲《无衣》，绕梁三日，犹在耳。
可此时弹唱，却是为了保命。
高渐离啊高渐离，希望你能在天上保佑我，保佑胡亥，让我们平安渡过此劫。
琵琶声再次响起，相比之前近了许多。我和子高更加卖力的高唱起来。淬不及防间，一把重剑掷地而来，剑势震得周遭小小的地动山摇了一番。
我惊愕地回头看过去，正是千羽阁中鲲鹏的武器，令江湖人闻之愕然的巨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