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前215年,是对我来说所有黑暗的开端,从阿梳宁与李葳葳的死开始,我的身边开始都被死亡的诅咒席卷,停不下来的失去,说不完的谎言,猜不到的背叛。
而我,像个傻子,除了哭泣,躲避什么都做不了。
此日冬至大雪飞飞,我从迷梦中惊醒。昨夜高渐离与我说话说得晚,什么时候睡着了我自己都不知道。
幸亏我机智,不忘吩咐云婵趁我和高渐离睡着后把他绑起来,躲过今日冬宴,不让他有入宫行刺的机会。
可当云婵拎着带血的凰翅进来,我开始慌了,“云婵!”
“拦不住的,姑娘。”云婵摇摇头。
我急红了眼,不顾病得发软的身子冲出门去,身着单衣打着赤脚在薄薄的雪地里飞奔。
刚好遇上了在门口准备登上马车的高渐离,我脚底一滑摔在地上,“老师!”
他回过头,我看到他的眼睛上覆着白绸,如雪如纸,如他肤色。
他张了张口,“珍重,凉儿。”
马车的轱辘吱呀呀地转起来,赶车人狠狠抽了两匹马几鞭子,让它们跑得飞快。
云婵随后来扶我,我连忙抓住她,“云婵你会骑马么?快,帮我换了衣服,我们追。”
“姑娘。”云婵轻叹,“追了也没用,高先生他,心意已决。”
“不要废话了,快,听我的,阿愚阿照让贵木把马牵来!谁都不要拦我,不要废话,快快快!”拦不住他,谁又拦得住我?
云婵只得照办,找来最厚实的衣服给我换上,骑着马带我去追。
路上风月越来越大,大得看不清路,但云婵熟路,带着我很快就来到城门之下。
“为何到了城门口都不见那马车的影子!”我心急如焚,咳得更加利害,“走,先去公子府。”
云婵得令,快马加鞭冲至扶苏府门前。
我下马正要进去,就看到扶苏穿戴整齐和一群太监侍卫走出来。
“老师呢?”我抬起手拦他。
扶苏看了我一眼,眼神复杂,“先进宫了。”说罢,像是为了避嫌,从我身边绕开就走。
我咬了咬嘴唇,转身把双膝狠狠戳在地上。扶苏惊讶回头,连忙来扶我,“你这是做什么,不知道自己还病着么?”
“公子。”我瞪着一双发红的眼睛,“凉思从没求过你什么,只求这次,带我入宫。”
“你先起来,我带你去就是了,何苦为难自己的身子?”扶苏心疼地半抱半扶地把我从地上弄起来。
我跟着他上了入宫的马车,一路无言。寒风吹开了车窗的帷布,灌进脖子里,冷得人骨头都在打哆嗦,扶苏没看我一眼。
我知道他是在生气,气我的任性令他为难。可我却在心里暗自琢磨,假如高渐离出了事,责任到底是算我的,还是算扶苏的?
直至到达宫门,依然没有想透。扶苏搀了我下来,“你去换身宫女的装扮吧。”他这也是为了避人耳目,我听话照做了。
待跟在他身后至麒麟殿前,宴会已经开演。正好排到了个新鲜劲十足的节目,梦蝶坊常跳得那一出《将军亭》。舞者正是当时所见的高红雪。
我胸口一紧,交握的手上发起虚汗。
孰能料到,父女会在这样的场面不期而遇,孰能料到,这或许是最后一面。
冬宴的格局依旧不俗,规规矩矩按着前朝后宫,将人们分列两侧。扶苏的位子总是被安排在后宫的首位,这次也不例外。高位上的皇帝和郑夫人都被高红雪英气妩媚的舞姿迷住,一时也留神不到下首。而我也留意到,人群中少了个不轻不重的人。
我晓得来麒麟殿表演的外来艺人们暂时被安置的殿阁,正要轻手轻脚地退出去,却被扶苏拽住,“不必去了,接下来便是高先生自己来了。”
闻言我回头,果然高红雪今日只演了一段《将军亭》的精华部分,耗时不长,眼看就要跳完了。
“还请公子为我拖延时间。”我低头恳求道,“一刻钟之内,我一定回来。”
“凉思,你这么做到底是舍不得你老师还是不想让自己内疚?”扶苏还是拽着我的手腕不放,“你应该一早就猜到他此行为何?又是为何在你侍女的刀下丢了眼睛。”
“我……”我哑然。
扶苏并未看我一眼,字字严厉,“君子以家国先,为知己活,高先生运筹帷幄多年,等的就是今天这个机会。到底是让我成全他的大义,还是让你救他生还苟延残喘?你可考虑清楚?”
我定了定神,与他道,“你有没有想过,老师事成,死的还有你父皇。”
他笑了笑,没有说话。笑容出奇地不自然。
“松开我,松开,再不去就来不及了。”我挣扎着挣脱,奈何病体残躯熬不过文武双全的他。
“已经来不及了。”扶苏幽幽道。
太监高昂尖细的声音响起,高红雪和梦蝶坊一众已经退出了麒麟殿。
“宣——筑师高渐离入殿——”
四周寂静下来,坐在对面的一干文武大臣凡有点见识的,脸上都不约而同地爬满惊讶。有眼色的妃嫔媵嫱看气氛不对,也都管好了身边的子女,巴巴等着高渐离上殿。
还是飘然世外的白衣素缟,一路走来沾满风霜的发灰白,覆了白绸的眼睛使他看不清路,只能步履蹒跚地上前。
“停——”等他到达某个何时的位置时,会有太监高声提醒。
正当他放下怀里的长筑时,我本以为尘埃落定,困倦地闭上眼。忽然一个灵俏的女声传来,“慢着。”
我惊愕睁眼,竟是一袭水袖舞衣的赵欣娉娉婷婷来到殿中央。
“久仰高渐离先生大名,如今一见臣女心中不甚欢喜。犹记幼时习舞,臣女便有一心愿,能与天下第一的琴、筑、笛、箫相合。能在皇家冬宴遇见是臣女三生有幸,还请陛下遂了臣女的愿望吧。”赵欣少有这种说话行事端庄得体的时候,不自觉横生出一股绝然独立的清美。
皇帝喝多了酒,脑袋早糊涂了,被赵欣几句话哄得高兴,自然而然的同意了。
赵欣满心欢喜地答应了,乖巧地和高渐离见了个礼,“臣女才疏学浅,舞艺不精,还请高先生多多指教。”
高渐离点头表示答允,竹板搭在筑弦上,是曲渺渺《湘夫人》。
赵欣的舞姿在咸阳城内无人不知,若要认真相较,高红雪都稍逊一筹。她甩开大袖,腰肢轻摆的样子,颇有虞妙思的风采。
或许赵欣的出现,环绕着高渐离翩翩起舞,能很好的阻碍高渐离的行动。我稍稍心安,目不转睛地欣赏这场赏心悦目的表演。
“这个赵小姐……”扶苏不明情绪地喃喃道,手里把玩着一串来历不明的珍珠手钏,我看不明白。
忽然他手里的手钏莫名其妙地断裂,一颗一颗洁白饱满的珍珠噼里啪啦滚了满地,正好有一颗滚到了赵欣的脚下。
我暗叫不好,怒不可遏地瞪着扶苏。
赵欣不出意外地踩到圆滚滚的珠子,脚下一滑,摔倒在地。趁着这个机会,高渐离从地上猛地站起,举着他的长筑,奋不顾身地朝皇帝扑过去。
我下意识地捂住嘴巴,双腿没用地软了,定在原地动弹不得。扶苏轻轻一搂,就落进了他怀里,“凉思,别看。”
让我不看我就不看?
我忽然发狠扒开了他的手,“你不让我拦着还不让我看么?”
只见高渐离手里的长筑断裂在皇帝的案前,他没有眼睛什么都看不见,故此找错了方向,一声巨响把在座众人的酒都震醒了。
“来人!”皇帝怒发冲冠,一面躲避着高渐离随即而来的用断筑攻击,一面高声大喊。
整场宴会都乱了套,妃嫔们被吓得花容失色东躲西藏,大臣想要上前,手里却没有称手的兵器。赵欣被所有人遗忘在了大殿中央,被冲撞得发髻凌乱,小脸惨白。
终于有一人如旋风卷地而来,身着玄色暗纹华服,一把扶起地上的赵欣顺势带上怀中,与纷乱的人流逆行,领一众侍卫冲来。
“胡亥……”我不可思议地念着这两个字。
“我说一直不见幺弟,原来是早有防备啊。”扶苏危险地笑了笑,低头怼我道,“这里危险,凉思咱们也退出去吧。”
我正要推开他,身上几处穴位就被拿住,动弹不得,由他摆布。
我从未想到,自己会有这么恨扶苏的一刻。
他抱着我悄然随着人群往殿外走,而在我视野里的最后一幕,是胡亥一手抱着赵欣,一手握着长剑,剑有一截,完完全全没入了高渐离的后心。
“啊啊啊啊啊————”我的喉咙里爆发出嘶哑哀恸地喊声,眼泪哗啦啦地跑出来,咸涩咽进喉咙里,又是一股腥甜。
胡亥回头,脸色苍白冷漠依旧,长剑上还沾满了热腾腾的血。
高渐离的身体在他身后缓缓倒下。
他站在离我越来越远的地方,别剑,抬头。
淤血从我嘴里涌出,我清楚地感觉到他与我目光交汇。
下一刻,我眼前发黑,晕在扶苏的肩头。
好想一闭眼就回到多年前的沛县,和项籍满城满坡撒欢胡闹,随便说两句气虞子期个半死再吃他托人老远带来的栗子糕,看虞妙思绣花跳舞,再听高渐离奏曲解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