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咸阳的雪下得厚重干冷,一场接着一场,毫无喘气的空隙。我喝下午后的汤药,吩咐好初晗该读的书,便抱着李葳葳的皮匣子与云婵出门了。
云婵牵来一匹耐寒的好马,身穿黑色紧身短打的她,腰上的凰翅不着痕迹地藏在披风下,伸手来助我攀登上马背。
“半个时辰之内,无论得没得手,我有没有从那里出来,你都要先退出来,不必想着来救我。”我最后一遍嘱咐她。
她爽快地点头,“当然。”
就在两个时辰前,我意识到胡亥交给我保管的通天引被盗。这几日近我身的除了云婵,便只剩下扶苏。狐狸尾巴总算是藏不住了。
我早该猜到的,扶苏看似与世无争,纤尘不染,其实他才是大秦暗影流光中的流光。而我只是他的一枚棋子,一枚好骗的棋子。
他利用我间接除掉对他对他母亲具有威胁力的阿梳宁,本来打算顺手连我一块销毁,孰知李葳葳用畏罪自戕使皇帝搜查令作罢,保护着我躲过一劫。
然乐雎为我俩通风报信的事八成也是被泄露出来了,冯改定是为护短,不肯交出乐雎,才给御膳房招来了灭门之祸。
还有高渐离……
可我想不透的是,当初他为何要承诺带我出宫,不可能是他一早就算到了李葳葳会为我而死的啊……
“站住!”
一声严厉地呵斥拉回了我的思绪,一晃眼竟是已来到了城门底下。
拦下我们的正是当值的官兵,估计是看云婵穿着怪异起了疑心,也只有她这样的高手才敢在白天穿成这样肆无忌惮地乱晃。
我正想着麻烦了,云婵就已不动声色地亮出一枚令牌。
神奇的是,两侧官兵见了云婵手里的令牌竟恭敬地单膝跪下行了军中大礼,“大人!”
这下子云婵一夹马肚,畅通无阻地来到了扶苏府前。
按照我俩计划好的,我独自从正门求见,云婵从守卫松懈的侧墙翻进去,寻找被扶苏拿走的通天引石,而我所要做的就是去与扶苏对峙,拖住他,为她争取更多时间。
以我对扶苏的了解,重要的东西他都不会带在身边,一是累赘二是太引人瞩目。
“我要见扶苏。”我尽力使自己显得从容,站在门口向门丁不卑不亢道。
门丁在冬宴那天见过我,晓得我与扶苏关系匪浅,“这就为姑娘通传。”
等了一会儿,直到管家亲自来请我,满脸殷勤对我道,“什么风把姑娘吹来了。”
我没理他,“带我去见扶苏。”
管家连声答应,将我送到扶苏正在办公的书房门前,“公子刚下了朝,正在处理公务,姑娘还是等一等……”
说话间我已一把将门拽开,携着寒气快步走进去。
扶苏的确是刚下朝的模样,乌冠束发,朝服都没来得及换,瞧见我进来,眼神里是我陌生的淡然。或许从来都是淡然的,只是自己太傻,从没看出来。
“我的通天引呢!交出来!”我摊手逼问道。
“什么,什么通天引?凉思,你是不是病糊涂了!”他表现得一脸茫然,我差点就信了。
我恨不得用李葳葳的皮匣子把他那张虚伪的脸上砸扁,“我什么都知道了,扶苏,果然是知人知面不知心,你骗得我们所有人好苦啊!”边说着便把匣子打开,将里面的东西稀里哗啦地倒出来。
扶苏不解地看着我,“凉思,你这是怎么了,是谁跟你乱说了什么吗?”
“你自己看吧。”我冷冷一笑。
扶苏随便翻起李葳葳的一页手札来看,估计是刚好翻到了重点,脸色刷的一下白了个干净,“这……”
我指着他的鼻子,厉声质问道,“连亲生骨肉都可以丢在下人院子里不管不顾,到了有利用价值的时候再重新带回来。扶苏,亏得狗儿一直如此喜欢你。当狗儿住在简陋潮湿的下人通铺屋子里,冬冷夏热,食不果腹时你却锦衣玉食,吃饱喝足。夫人痛失亲子,自己儿子就在眼前却不能相认,你却高官厚禄,喜气洋洋。我就问一句,凭什么!”
“凉思,我……”
“当年为了得到李丞相的支持,你欺骗夫人的感情,骗一个情窦初开的女子嫁给你,再冷落她,抛弃她,甚至害死她。你做了李丞相的好女婿陛下的好儿子,而她却成了李家不肯承认的耻辱。如今对我故技重施对不对,你想借虞家财力和楚国旧势逼陛下退位对不对?!等你功成名就,是不是我、虞家就都要给你的霸业殉葬了呢!”
“凉思……”
“你又是从何得知通天引在我手上,你连小公子都要害是不是!还是你为了自己去开千机门也要收集那三件宝物!帝位皇权,真的那么重要么?你那些说想和我归隐民间乡野的,也都是信口胡驺地鬼话对不对?!”
“凉思。”
“恩师之死也是你一手策划的吧,明知道他刺秦不可能成功,为什么要给他这条路!还有御膳房上下,你不觉得自己就是个杀人的魔头嘛!”
“虞凉思!”
有生之年,我第一次见扶苏如此动怒,双眼猩红,咬牙切齿,和我记忆里那个和风细雨般的翩翩公子天差地别。
“既然什么都猜到了为何还要自投罗网,你就不怕有来无回吗?!没错狗儿是被我丢在下人院里的,他是我的亲子,我确实利用你杀了李氏与赵夫人。也是因为你屠了御膳房,可你还能怎么样呢?你不是喜欢我吗,那就乖乖嫁给我吧。等我得到这天下,让大秦变得更加繁荣文明后,你不会为我感到骄傲么?!”
“住,住嘴!”我被他的可怕气得说不出话来,“你你你神经病吧!咳咳咳咳咳……”胸口闷痛异常,化成狠狠地咳嗽令我有些喘不过气。
“乖,回去吧,过不了多久我就能娶你了。你会是新朝皇后,和我共享盛世。我不会杀你,你的哥哥会是我的肱骨栋梁,我保证。”他走过来为我顺气,温和地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
我却没有陪他演下去的强大内心,也不敢去相信一个杀人如麻还利用我的魔鬼,“呵,那你告诉我,到底是什么时候,什么时候开始算计我的?告诉我!”
他瞬间冷下脸色,不用力却利落地推开我,“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
我被他推得坐在地上,看着他将李葳葳的手札全部抖落在地上,再丢下一只燃烧的蜡烛。
“不要!不要!那是夫人最后的东西了!”我吓慌了,什么都顾不上就惊呼着扑过去抢那些没被火烧到的,“扶苏,你有毛病啊!不要烧了,不要烧了!”
我真行,穿个越而已,变态就遇上俩了!胡亥跟他和爱煮人玩的项籍相比,真的正常得不能再正常了。
也是这一把火,彻底烧毁了我对扶苏残留的卑微的希望。我呆滞地瘫坐在地上,任由眼泪簌簌而下,终于痛苦地捂住双眼,去接受谎言背后残忍的真实。
“这三年所有,果然是我给自己编织的一场大梦啊。”火光应着我苍白的脸,泪刚落下就被烤干,“是我太傻,挑来选去,居然会选择相信你……”
扶苏轻轻地蹲下来,冰凉的大手包住我被火燎到还没感觉的手,“手怎么烫紫了,我去找大夫,你等等。”
我最恨的就是他这副明明害得人家破人亡后自己却若无其事,事不关己的样子。用力抽开自己的手,“不用你假惺惺!”
再我还尚存一丁点理智的时候,暗自盘算着时间差不多了,该让这两三年的闹剧彻底结束了。
扶苏也没有要为难我性命的意思,我从地上缓缓站起来,从腰间把他赠给我的香囊不带一丝眷恋地拽下来,“你给的,虞凉思分毫不取,悉数奉还。”说着又拆下头上奢华美丽的发饰,脱下身上的衣服。
灰白加厚大袖衫,绣百蝶穿花的棉质曲裾,还有两支银钗,一件件地全都从我身上剥下来。就连锦缎弓鞋和足袋都脱好,放在一边。
“你这是做什么!莫再胡闹了!你想了断,但不要拿自己的身子开玩笑!”扶苏急红了眼,脱了自己的衣服要给我裹上。
我狠了狠心,决绝地推开他,不再看他,洒脱地一扭头,大步流星地走出去。冬天的咸阳真是冷,我赤足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雪里,寒意钻心,可我不曾后悔自己的任何行为,甚至为此而骄傲。
我虞凉思,小虞爷,眼睛里容不得沙子,不纯粹的感情,虚伪的恋人,我不杀之后快已是心慈。
管家和家丁们见我这样,慌得赶紧要带我回去加衣服,孰知屋内的扶苏忽然大吼,“不许拦她!她要走,就让她走!”
寒风卷着锥子似的冰碴扑面而来,我冷得全身从内到外都在发抖。可再冷也抵不过心中的冷,像是坚冰像是雪山,自此终年,积雪不化。
门外某个角落里云婵早早牵了马等我,厚实的斗篷带着她的体温搭在肩头,尚且暖了暖我的心灰意冷。
“得手了么?”我哑着嗓子开口,滚烫的泪不听话地坠下。
她将那块贴着我心的破黑石头在我眼前晃了晃,替我挂回脖子上,“看好了,不能再丢了。”
这场风月,始于算计,终于算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