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别三年,乐雎除了长高了些半分变化都没有,致我一眼就能认出她。可看到我,她还张目结舌了半天才认得我。
“凉思,你果然是凉思啊!”她惊叫着扑过来抱住我,“我们都以为你死了,你死了,白白惹了冯总管唉声叹气和静说多少天的眼泪啊。活着就好,活着就好,你不知道宫里出了大变故呢。”
我轻拍她的背,“是啊,我很好,我很好,宫里发生了什么吗?”
“我借出宫采买来替温玉夫人来给阳春别院的主人传信儿的,没想到你就是这里的主人。宫里出了大事,前夜赵夫人病危,温玉夫人被诬陷是罪魁祸首,扶苏公子不在,郑夫人和李相国都有各自的身不由己,说不上话,温玉夫人自身难保,唯恐陛下搜查公子府邸和阳春别院,正好遇上我给她送吃食,被叫我送来信,让你赶快出去避一避。”
我大吃一惊,“怎么会,怎么会搜查莫过于抄家,到底是怎么回事,会闹到这个地步?”
乐雎细说道,“据说赵夫人多日都只有温玉夫人从旁待命,赵夫人素有心悸心绞痛的毛病,然而却有人在温玉夫人身上发现了能致人胸闷心悸的丁香花香囊来,可是陛下再找夫人要时香囊就不在身边了,故此可能会搜查扶苏公子的两宅。凉思,你还是听了温玉夫人的,快些避一避吧,宫女假死出宫是欺君犯上的大罪啊。”
一时间我六神无主,若是被宫里的人发觉了身份一并带回宫里,皇帝正在气头上,我这不就是自己往枪口上撞么?可若我就这么走了,李葳葳待我的好岂不都辜负了,自己太不够义气了?
这时我脑袋仿佛被一道灵光劈到,冷不丁想起扶苏同那两个香囊送来的信件。一瞬间竟是全明白了,原来他只不过是借了李葳葳的手帮郑夫人铲除了赵夫人。
可是既然如此,却把李葳葳和我都蒙在鼓里,连救李葳葳脱困的后招都没有,难不成就直接想一箭双雕?
我心里没了底,寒意从脚底生起,“扶苏公子呢,他知道这些么?”
“这个我不晓得,听冯总管说,扶苏公子似乎在长城下忽然病倒了。”乐雎摇着头道。
我重重地闭上眼,这局连环套都一一被我后知后觉地猜中了。
可扶苏和郑夫人为何会待李葳葳如此凉薄?两个丁香花的香囊,我身边这个是空的,李葳葳那个却是满的。扶苏是在借此威胁我,若我敢入宫为李葳葳出头,那他必死,我也摆脱不了帮凶的嫌疑么?
除赵夫人是假,拔掉李葳葳这个很有可能是丞相李斯暗插进来的眼线才是他的真正目的?
为了达到目的,不惜连我也一块算计进去?
可我,最讨厌被算计了,无论是谁。
我睁开眼,“乐雎,一会儿我同你一起进宫。”
乐雎惊讶地抬起头,“啊,你这不是去送死么。”
“你只要将我带进去,带到温玉夫人身边,我有法子救她。”谁算计我都可以,我算计回去就是了,可唯独扶苏不行,一定不行。
“这,带你进去倒还算容易,可是你要如何救温玉夫人呢?”乐雎茫然道。
“你且等我一会儿。”说话间我已快步走回屋里。
凡事与扶苏相关的东西,我都无比珍视,一直小心翼翼地收在妆匣中。除了我和云婵,不会有人看到。云婵见我动了妆匣,马上明白了我要做什么。
她抓住我的手腕,“你这么做,岂不是连你都会没命?”
“不会的,我自会保全所有人,包括我自己。”我强装镇静道,其实心里也并没有个底。
院长先生教我画画的时候说过,人家学书法的人学习大家笔法叫临,要临出字的骨,而我们学画画的就不一样了,对于字体这东西,我们直接照着画出皮就好了。这话说得混蛋,但我也会干这混蛋事儿。
只要看着扶苏的字我就能“画”出一模一样的来。而扶苏那封拿捏住我们性命的信,其实只需要在一模一样的基础上稍加改动,就能成为救命之宝。
他也万万算计不到,老子若不是数学拖了后腿,文化分不达标,差点就能上央美了呢。别的本事或许不济,画画就是信手拈来了。
我将信中自己的名字换成“妻”字,把两个香囊改成一个。这样的信到了皇帝手中,只会是觉得扶苏顾念妻子,李葳葳劳累多日一时不慎,顶多随便一罚,不会致死。
可这信我不放心经他人之手,宫中包藏祸心之人太多,连李葳葳正经的婆婆郑夫人都是不能信的。乐雎单纯且粗心大意,丢了信件事小,别人灭口就不好了。
“你若要去,我必须陪着。”云婵在侧看明白了我的一举一动,也摸透了我的顾虑。
“这……”可多带一个人,风险更大。
“此行没有我,你一个弱女子怕是举步维艰。”云婵道。
她说得很有道理。皇帝认得我自然不能是我去给他送这信物,云婵倒是个不错的人选。
“宫中你不熟,到时候别跟丢了。”我说着已经把伪造好的竹片递给她,“这个你收好,到时候我会带你去宣室殿,你要以别院侍女的身份呈给陛下。”
“如此,你其实就不用去了。”云婵皱眉道。
“我不去谁给你带路啊?乐雎顶多把你带到永巷,剩下的路你怎会认得?”我轻笑一声,她在我身边总是让人心安的。
随后,乐雎把我们放进出宫采买用的大箩筐里,用牛车慢吞吞地拉进咸阳宫门。幸而她在当时小门当值的护卫有两个熟识,几句闲话家常,就把搜插箩筐的事一笔带过了。
我和云婵无惊无险地成功进入咸阳宫,躲在御膳房换了两身宫女服饰,乐雎还有要事在身,不能送我们过永巷。看着她我只叹相聚太短,再相逢遥遥无期。
只能轻轻抱了抱她,“代我向静说和冯总管问好。”
乐雎一拍脑袋,“嗯,对了,温玉夫人似乎被幽在小公子的光明台里。你倒不必怕碰上他,这几****都在东明殿侍奉,不会回光明台的。”
光明台。
这三个字都快烂在回忆里了。
在情绪快从眼底蔓延出来的前一刻,我闭了眼,松开了乐雎,“我知道了,多谢你了,乐雎。”
转过身,并肩和云婵一同踏上永巷的青石板路。两侧高墙泛黄,爬山虎凉,午后浓云,无风无阳。
路上遇见些嘴碎的宫娥在嚼舌根,提及胡亥与赵欣,我没忍住,竖起耳朵去听。
“听说了吗,小公子拒了皇上赐婚的圣旨。”
“我昨个就在麒麟殿当值,你不知道皇上刚刚一提小公子就拒了,说了一串好听的,我不记得都说些什么,反正大意就是母亲病重,自己不愿娶赵欣小姐。皇上被唬得高兴也就作罢,可怜了赵欣小姐哟,那小脸一阵红一阵白的。”
“呵,她不过有个得宠的爹。之前她进出光明台就跟进出自己家似的,现在可好了,十多岁岁的小娃丢脸事小,可惜丢了赵家一族的脸咯。”
“东门的侍卫设了赌局,就赌最后赵欣嫁不嫁的成。”
“嘻嘻,那我也去看看,就赌她嫁不成。”
“正好,我偏要赌个冷门的,没准为了给赵夫人冲喜,就让她嫁了呢。。”
“就你聪明行了吧,走,现在就去。”
为了母亲婉拒赐婚,胡亥做来倒也不是不可。只是可怜赵欣,小小年纪就落了满宫的笑柄,白白招惹了这么多闲言碎语。
想着想着,突然面前多了个碍物,我来不及闪避,硬生生撞了上去。那碍物惊叫一声,碎碎地骂道,“哪里来的蠢东西,不长眼睛吗!”
声音像极了赵欣。
我猛然一看,果然是赵欣。心想坏了,心虚地埋下头,“奴婢该死,奴婢该死!”遇上她,真是倒霉。
“你是哪个宫里的啊……”她话音未落,已然是瞧见了我,我更加埋下头去却被她勒令,“喂,把头抬起来!”
万般无奈之下,我慢慢地抬起头。赵欣细细地看了我一番,惊愕地大叫起来,“虞凉思?怎么会是你!你的脸,你的脸……”
“小姐认错人了。”我只想赶快脱身,不被她拿了去见皇帝。
突然她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我知道了,顶着这么一张人皮面具冒着生命危险入宫来,还是想凭着捏造的美貌一飞冲天,当夫人?!”
“不,不是的。小姐您误会了。”我不由觉得这孩子怕是话本子看多了,想象力这么丰富。
“芍药,去!把她的人皮面具揭下来,然后带她去见陛下!死了的人都敢往宫里爬,当真是活腻歪了。”赵欣得意地笑了着。
芍药性子软怯,无奈之下只好颤巍巍地伸手在我的脸上找人皮面具的边缘。找了好一会儿都没有找到,她无辜地看了看赵欣,赵欣嫌她慢手慢脚的,干脆自己亲自上前来找。
她也找了一会儿,却没发现什么人皮面具的边缘。忽然她身后传来一声呵斥,“你又在这撒什么野!”
这个声音于我来说,熟悉得不能再熟悉。我慌忙低下头,不去看也不让他看,免得违背誓言。赵欣冷不防地被吓得一哆嗦,转过身想笑一笑缓解尴尬,但胡亥脸色怕是不好,笑容僵在嘴角。
“这贱婢冲撞了我,我说她两句都不行吗!”赵欣嘴硬地哼道。
胡亥的目光随意扫了我一下,并没有认出我来。我狠命垂着头,不算相见,不算相见。
赵高从胡亥后面走来,见此尴尬的局面,知是自己女儿惹祸,“欣儿,皇宫重地,不许胡闹!”
“滚。”胡亥怒不可遏地对赵欣道。赵夫人性命垂危,他心中难免着急,我晓得就算赵夫人不爱理会他,他也是真心实意念想他母亲的。
赵欣见父亲也不帮她了,又气又伤心,闷闷地“哼”了一声带着芍药,扭头跑掉了。留我和云婵不尴不尬地跪在那里。
见赵欣跑了,胡亥也一甩袖子几步子走远。
赵高又回头看了看我,目光深不可测,“公子不追究,还杵在那儿干嘛,赶紧滚。”
“是。”云婵边答边把我从地上拽起来,随便找了个岔口就拉了我进去。
我不小心回了头,看到胡亥玄色的背影消失在远方。这种一次次注视他背影的无端落寞,让我觉得莫名其妙。
才没有多想念他,多想见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