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所去的,乃是城中小有名气的梦蝶坊,取庄周梦蝶之意,据说每一场歌舞都给人分不清现实与虚幻。对此我和李葳葳都表示很有兴趣,倒要看看是怎样的分不清真实虚幻。
赶巧客稀,柳月没费多少功夫就给我们弄到了个视野不错的雅间,刚刚落座,便听到了开场的敲锣声。
伶人不曾见,就由琵琶先声夺人,演奏者拨动几个简单的音节,便给人带来沙场上情势危急之感。
“今日演的这一场叫《将军亭》,讲的是蒙大将军大破齐国获封内史得陛下宠信的故事。”李葳葳拿着一方本牒小声讲解,“唔……其中大有杜撰夸张的地方呢,便权当是看个故事吧。”
她正说着,一个红衣女伶持剑迈着优雅的步子登上歌舞坊中央的莲花形状的舞台,玉足轻点,剑如银蛇般开始在半空中舞动,琵琶声随着她的节奏忽而温柔忽而紧忽而缭乱,将女儿家的心境完美地表达出来。
没有预兆的,女伶的动作突然定格,连同琵琶声也悬崖勒马。再起乐声,是个将军打扮的男伶吹埙登台,一男一女初时以剑埙相互试探,再后来便是痴缠缱绻,难舍难分。
正是浓情蜜意花好月圆之时,战鼓声乍起,将军被迫松开怀中美眷,舞步三分不舍七分决然。
“这位姑娘看得好认真。”这声音黄鹂般娇美清脆,我如大梦初醒般松开眉头循声而望,来人浓妆艳抹却不艳俗,妩媚妖冶,像是书画里走出来的狐妖。手腕脚腕上都戴了苗家银器,随她的莲步轻移,发出空灵清响。
不等我开口,她便又向李葳葳拜了拜,“下人们不知是温玉夫人大驾光临,怠慢了夫人,还请夫人切莫怪罪。”拜法很是稀奇,不符秦制倒像是少数民族的礼仪。
“无妨。想来这位就是梦蝶坊的坊主芜姬姑娘吧,闻名不如一见,年纪轻轻就能把这么大的歌舞坊管辖妥帖,果然是个妙人。”李葳葳微微抬手虚扶了她一下。
“多谢夫人夸奖。”芜姬谦逊地笑笑,“这出《将军亭》是时下我们最常演的一场,每场都是座无虚席,只可惜了,最该一观的人始终没能等来。”
“难不成这一出是专门为了某位大人所编排的?”我好奇地插嘴。
芜姬点头,“姑娘****。”
刚巧,歌舞的上半段落了幕,下半段是在午后开场,还需再行购票。
“夫人,我肚子忽然不大舒服。”我找了个借口脱身。
李葳葳点头,芜姬为我指路,“下楼左转十步便是。”
云婵欲陪我一道,我忙阻她,“我一会儿就回来,不妨事的。”
说着,我便极快地闪身出了雅间。
下楼后我却并没有左转,而是随意逮了个小跑堂的询问他们的后台在哪,小跑堂的倒是爽快,指了条方便的路给我。
我一路畅通无阻地行至一张幕帘前,犹豫了下,才撩开幕帘,走进去。
里面安静得异常,没什么人,只有那个红衣女伶正端坐在那给自己卸妆。
“红雪?”我小心翼翼地喊了她一声。
她手一顿,却没理我。
“高红雪。”我笃定地又连名带姓地喊了她一声。
她这才放下手里的东西,转头过来,“你是谁?”
罢了,她确实该不认得我的,“我是虞凉思。”
她睨着一双凤眼细细打量我,“虞二小姐?我记得自你三年前你坠河伤了脑袋我就不曾再见过你,后来你又失踪了,没想到你还记得我。这三年你过得不是很如意嘛,脸怎么回事?”
是了,我眼前这个美得不可方物的女子,就是我的恩师高渐离长女高红雪,“的确不记得。但我见过你的画像。三年前我却是中了吕家人的奸计,他们毁了我的脸把我卖进宫里,当了三年苦役,幸而遇上贵人相助脱困。”
“为何不回家?”她挑眉问我。
“暂时还不想回去。”回去了万一项籍也在,我岂不是又要为了和他的婚约忙乱,“那你呢,你又为何会出现在咸阳城?可别说,是为了找我。”
“你想多了。”她不客气地说,“我来这里是为了等个人,等到了我自然会回去。你切莫告诉我爹爹,我是偷偷跑出来的。”
“你偷跑出来多久了,你在等谁?”他乡遇故人,我心里自然是极高兴的。
结果她却是朝我当头泼来一盆冷水,“我和你好像没多少交情吧,这些问题我为什么要回答你?我累了,下午还有一场表演呢,需要休息,二小姐请回罢。”
主人都下了逐客令,我还能不走么,“那我改日再来看你。”
说罢,我转头退了出去,没走几步,好巧不巧撞上了芜姬。
“我说姑娘为什么会看得如此认真,原来姑娘与我梦蝶坊的金字招牌还是故交呢。”她掩嘴轻笑,看不出是敌意还是示好。
“坊主误会了,我只是看红雪姑娘长得像故人,结果错认了。”我谨慎地回答。
她却亲昵地挽上我的手臂,在我耳畔悄声道,“虞二小姐,虞少爷让我问你一声,咸阳的日子是否过得太滋润了,您都不肯回家了?”
我眉心一跳,警觉地看着她,“你不要告诉我这梦蝶坊还真是虞家的产业。”
她笑而不答。
我无语地闭上眼,虞子期啊虞子期,我该说你阴魂不散,还该说你无微不至呢?
“二小姐不必慌,我看二小姐就是还没玩够罢,放心,在你玩够之前我不会告诉少爷我已经见到你了,不过如果玩够了就定要来找我,我会派人护送小姐回家。”说话间,她将一枚蝴蝶玉钗不露声色地放进了我手心。
“倘若我想嫁人呢?”我不经过大脑地又乱放炮。
她脸色微微变了变,重新换了个娇媚的笑,“你若想嫁人,那可是要经过少爷同意的。否则,梦蝶坊便是抢,也得把你抢回来。”
我下意识地吞咽了下,她虽然笑得很随意,但我知道,她是认真的,也可以说,虞子期是认真的。
“好啦,咱们都出来久了,温玉夫人和你那护卫该起疑心了。你先回去,我过会儿就来,我可是留了温玉夫人用午膳的,二小姐别趁我不注意就跑没影了。”芜姬狡黠地眨眨眼。
这种能够一眼就看清人在想什么的女人,到底为什么要存在啊。
不过这却也预示着,咸阳城虽大,我却已不是孤身一人,我的背后,还有个梦蝶坊给我撑腰,做我的靠山。
芜姬松了我的手,让我自己走回去。我慢悠悠地在坊中往李葳葳所在的雅间走。忽然视野一晃,出现了两个无比眼熟的身影。
一男一女,正是豆蔻懵懂的年华。
少女裹在藕荷色的斗篷里,红润的小脸上神采奕奕,正凑在少年耳边,叽叽喳喳地说个不停。
少年藏蓝色的斗篷连换都没换,脸色虽然白了些却没有不耐烦的神色,连衣服都没换,看来是匆忙赴约。
不是说父皇相邀不好推辞吗?不是因为讨厌扶苏不想跟他面对面吃饭吗?不是最讨厌出门的吗?不是不喜欢赵欣那个草包的吗?
我躲在一根顶梁柱后面,兀自气闷。
急吼吼赶回城,原来是为了陪她看一场歌舞。
胡亥啊,你就是个死鸭子嘴硬、骗人骗己的傲娇别扭小屁孩。
前一刻还觉得咸阳城比起沛县来,太大了,可此时却觉得太小了,小得好像一抬头就能遇上那个不该相见的人。
一天之内两次相遇,还好都是我看见了他,他看不见我。
不算相见,所以也不算违背誓言罢。
还好他们选择在一楼的大场里落座,我才有机会悄悄钻上他们背后的木梯,跑回雅间。
李葳葳像是等了好一会儿,“思娘,你怎么去了这么久?刚刚坊主邀我们一同用午膳,我答应了。”
我也答应了芜姬不溜号的,但又怕一会儿和胡亥撞个正着。
正踌躇不决时,芜姬过来了,“今日不巧,坊中厨子老婆生产,早早告了假。不如我便请夫人上城中最好的仙客楼罢。”
盛情难却,李葳葳微笑点头答应了。
我也松了口气,梦蝶坊大门刚好是背对舞台的,进出不会让胡亥察觉。为了以防万一,我特地取出袖中覆面的面纱,掩住了脸。
从出门到吃完午饭,一切进展顺利,当芜姬问午后可还要观赏歌舞时,我正愁怎么说鞥让李葳葳作罢,初晗就先开了口,“夫人,狗儿困,狗儿想回去。”
我赶紧助攻,“也是,不如先带小少爷回去,歌舞何时都能看,可小孩子的睡眠耽误不得。”
李葳葳一向心疼初晗,“也是。那只好下次了。”
“那雅间我会一直为夫人留着,恭候夫人的下次大驾。”芜姬殷勤地对她道,眼神却时不时地瞟向我,显然是对我说的。
她又殷殷切切地把我们送到了城门口,我抱着睡熟的初晗,听着李葳葳与她道别。
往后直至开春,我都不肯再出阳春别院半步,无论李葳葳初晗如何劝说,都以各种理由推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