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亥下朝归来，已在屋中等候我多时。我胃中难受，加上困乏无比，一进门就差点跌下去。他赶紧起身来扶我，我顺势扑到他怀中，将他抱住，久久说不出话来。

静说和罗汀死前那些凄厉的说辞在我耳中是如此的铿锵有力，那是身处后宫多年的女子所独有的痛苦和绝望。她们也曾言笑晏晏，也曾趾高气扬，也曾纯粹天真，可到头来却被冷酷无情的后宫磋磨去了最好的年华，变得面目全非，丧心病狂。

“我不喜欢这里。”我疲倦地呢喃道，“一点也不喜欢。”

“我也不喜欢。”他温声道，“可是阿娘的仇一日未报，我就不能走出去。”

我一叹，“是的，我明白。我肩上也担负着一份仇恨。胡亥，可等我们报了仇，我们又要如何自处呢？我们是为了仇恨而存在的么？”

“大仇得报，咱们便离开这里。”他轻轻捧起我的脸，说话中语调半是期待半是向往，“我都想好了，到时候啊就去你的家乡东吴一带遁世，我便弃了这公子身份，散了千羽阁，就做个寻常富贵人家，再生养一男半女的，不愁吃穿，美滋滋地过完下半辈子。我最晓得你，让你做个乡野农妇，相夫教子你这懒馋的性子哪里愿意？还不如让我好好赚钱，养得你继续好吃懒做。”

被他一一说中，诚然也不是什么好心思，又当着云婵的面，我有些不好意思，红着脸道，“谁说我不乐意的，你不要瞧不起我。”

他一双眼睛澄澈透亮，含着脉脉的笑意与我对望，我登时反应过来他的意思，脸腾地烧起来，“你你你，谁要给你生个一男半女呀，想得倒美。”我瞥了眼旁边看笑话的云婵，更是臊得无地自容。

胡亥看了一眼云婵，“凰娘，子高在宜良人处用早膳呢。宜良人听了你的名字，总想要见一见，你今日便去一趟吧。”这是要支开人的意思，云婵识趣儿地下去了。

经这一通胡闹，我也能从梳洗大刑留下的阴霾中走出来，挽上胡亥的手臂同他说笑着往屋子里走。初晗已经被奶爸技能满分的他打发好了送去学宫，光明台难得又回到我二人朝夕相对的时光。

我剥了御膳房新送来的枇杷给胡亥吃，“大热天吃枇杷最是上火了，偏偏你怎么就嘴馋呢？等会儿还要嘱咐御膳房的人熬上点清凉的绿豆汤或者将西瓜放到井水中湃一湃拿过来，不然你定要和晗儿一样生溃疡。”

“我看你啊，越发像个正经媳妇儿了，嘴巴唠叨个没完，老了我岂不是要被你念叨死。”他吃着我递到嘴边的枇杷，手上正帮我打磨修整着桃华筑。

我瞪了他一眼，“这就嫌我唠叨啊，那你还是快快休了我吧。”

“偏不休。”他捏了捏我的鼻子。

此时方巧云和董淑贞接连来了，一个领着七八个丫头，一个领着七八个太监，将不大不小的光明台一下子塞满了。我擦了擦手，和胡亥正襟危坐地听着她们俩的来意。

这厢方巧云指了指身后的姑娘道，“我家夫人说了，光明台伺候的人太少，不合规矩，特地让奴婢从底下挑出几个伶俐的给公子和夫人送来。公子，夫人还请仔细瞧瞧，究竟是留些谁。”

“郑夫人有心了。”胡亥淡然道，连声谢也未说，方巧云是知道他这臭脾气的，也不做理会。

我一一问过来，挑出两个最不起眼的留着，便替胡亥和方巧云道了声谢。而方巧云走后，董淑贞也命身后捧着赵欣嫁衣和聘礼礼单的太监呈东西上前。

礼单胡亥看也不看一眼，只是把那件红黑的礼服抖开了看看，并对董淑贞道，“虞氏与赵小姐身材相仿，你且让虞氏试上一试看哪里又不合适的，便送回去让人改了。”

“公子。”董淑贞惊呼，“这恐怕不合乎礼制吧。”

胡亥不说话，继续给我的桃华筑上油。董淑贞看向我，希望我能劝上一劝，可我也有些眼红那件华美的嫁衣，心下横生妒意，偏开头不做理会。

终是董淑贞落败，狠心闭眼，“公子说的是。”

说罢便让新来的两个丫头服侍着我去屏风后面，把这一层层嫁衣穿上。红黑交叉的庄重色调，浮华蜀锦用十二根细金线挑了一缕银丝绣成鸾凤和鸣，肩头用了孔雀和山鸡翎羽做点缀，更以碧玺玛瑙镶嵌，走起路来更是大气闪耀。

我暗自心惊这套嫁衣的价值连城，走到胡亥面前时，他满意地打量了我一番，转头对董淑贞道，“再重新赶制出一套一模一样的，用料绝不能比眼前这身差。”

我大惊失色地瞧着他，董淑贞也目瞪口呆，“公子，纵使你宠爱着虞氏，可到底她出身位份摆在那，你如此做恐怕是要惹来外界无端非议的！”

“一套衣裙罢了，本公子想看谁穿就看谁穿。董姑母若不愿意，那本公子大可找其他人完成，只是不知道那是还会不会只是如今这个式样。”胡亥将我拢了坐到他膝上，言语冷漠看着我的眼睛却是暖的。

董淑贞瞪了一眼我这个妖艳贱货，“呵，公子说的是，一套衣裙罢了，奴婢定然不会觉得有什么难的。只怕做出来，某些人也未必穿得起。”

“董姑母说哪里话？我这不是好好地穿在身上了么？”她既然已把我当成了狐媚妖妃，那我就把恃宠而骄做给她看了，左右胡亥有护着我，皇帝虽是以我为牵制旧楚的棋子，但也还是要忌惮着我背后的势力和胡亥千羽阁在江湖的地位，如此纵是皇帝过问，我也是不怕的。

“先去脱下来还给董姑母吧，免得她老人家忘了样式。”胡亥捏了捏我的手，语气确比和他人说话时柔和。

我被他哄得愉悦，高高兴兴地换回自己的衣服。董淑贞却是黑着脸色出去了，她是被赵欣收买糊弄过的人，不喜欢赵欣更不喜欢我，我也全然没有要讨这咸阳宫任何人欢心的心思，你乐意对我好，我便加倍奉还，你若不乐意，我也不在乎。

新来的两个丫头也看到了我和胡亥的厉害，随即不敢更随意怠慢了。我心情甚好，就细细对她们道，“在光明台做事儿不求你们多伶俐勤快，但求个忠心不二。前个那人是如何走的，晨时你们应该也都在华阳殿外看到了，我和公子眼里都是容不得沙子的，可明白了？”

“是，奴婢明白。”两个丫头急忙应了我，我有些想不起她俩的名字就又问一遍，才知一个唤栗子一个唤小桃，都是些吃食名字，叫起来可爱也顺口。

因着云婵去了宜良人的章华台，霍天信不便出面打点，我又随意嘱咐了几句，亲自给她们安排了住所。这样子折腾，已是浪费了整个早上。午间御膳房传膳过来时，云婵接了初晗同子高一块回来了，又是一桌子人落座。

初晗看着新来的栗子和小桃，有些奇怪，“静说姐姐呢？”

“到了年纪，出宫嫁人去了。”胡亥眼睛都不眨一下地骗小孩，我见栗子和小桃一脸难色忙抛了个眼神过去。

熟知初晗变了脸色，“郑祖母殿中那么大动静，阿爹是当晗儿聋么？”

我心下一惊，瞒来瞒去还是没有瞒过去，“晗儿你听娘亲说，这原不是阿爹要骗你……”

“静说姐姐做了那般伤人心的事，晗儿自己险些丢了小命，实在后怕得紧，只是担忧娘亲难过罢了。”初晗握住我的手，一脸诚恳，“所以以后阿爹娘亲出门还要不要带着晗儿的？”

说来说去还是为了想跟在我们身边，子高率先笑出了声，“这孩子聪明成这样，颇像幺弟你在这个年纪的时候。来，晗儿，伯父给你吃个小羊腿儿。”

“晗儿哪里像他那时候呀？”我欣慰地摸了摸初晗的头，嫌恶地撇了胡亥一眼，“若真像他，口不对心又脾气古怪的，还不把我给折腾坏了。”

“那也不能像你，冲动粗鲁，不讲道理，一点都没个大人样儿。”胡亥白了我一眼，反唇还击。

初晗这股子聪慧懂事到底随了谁，我和胡亥心照不宣。

饭后我们继续聚在院落里说笑聊着家常，初晗也被子高拘着不让去学宫。这好事的货长了张漏风的嘴，把当日在颍川我俩狼狈逃出来的事秃噜出来，还硬要和胡亥谈谈我不会骑马的问题。我当即就被激到了，要去武场好生学一学骑马。

胡亥点头赞成，“你确实要把骑马学上一学。父皇早朝刚说，今年冬宴后要去骊山围猎，大行阅兵。只怕到时女眷也会有上马的机会，你若不会可就丢人了。”

“阿爹，晗儿也不会啊。”初晗摇着胡亥的袖子，撒娇请求道，“晗儿也想去武场学骑马。”

摇得胡亥心情大好，牵起他的手就要走，“自然不会把你漏了。”

我吩咐了小桃和栗子留下熟悉环境，只带了云婵同去。一路往武场去，子高拉着云婵调笑，我和胡亥一边一个牵着初晗，一家三口互相逗乐，确是其乐融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