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亥回来的第二日清晨,初雪就迫不及待地降落下来。纯白色的精灵翩翩飘飘,扑在窗前门边,无声化去秋日最后一星华色。
我正要从被窝里爬出去,就被胡亥迷迷瞪瞪地拉住,“什么都没穿就想出去,是存心丢人还是存心找罪受?”
我被他说得登时脸上发红,自己确实是全身上下光溜溜的,只好缩回去,“你睡外头,把我衣服递给我下。”
“不给。”他说话时已是有了一半清醒,却未睁眼,翻身将我扯到身下,夹杂着睡意的吻就落下来。
我手中拢住他温热的背脊,唇齿间甜蜜蜜地纠缠,实在有些喘不过气,“昨夜还没够么,快点起床吧,等会儿还要去上朝呢。”
他将额头与我相抵,眸中带笑,目光在我脸上停留,“早朝而已,不去一次又有何妨?我倒是更想听听,我不在的这些日子,我的夫人都是在做什么?”
我用被子害臊地蒙住头,“不是都在信中跟你说过了么?”
“你说得太简略了,又好些词不达意,幸好是写给我,若是别人看了,能懂才怪。”他把我从被子里剥出来,拥到面前,“且我竟是看不出,你虞凉思的城府是如此深沉,宫中该是何人才能与你相抗呢?”
我见他眸中的光阴晴不定,忽然有些捉摸不透,“原来你还是认为我心肠太坏了么?”
他盯着我不说话,我越发的不自在,心中没着没落的。半晌终是他自己忍不住,唇角绽出个浅浅的笑,滚烫的指腹在我脸颊上轻轻抚摸,“我不觉得哪里坏,反倒觉得很好,起码证明你是个有自保能力的人了,省得事事累着我,为你担惊受怕。”
我听着话头不对,微微有些不高兴,“怎么,就这么怕我成你的拖油瓶,还是跟赵欣朝夕相处久了,看见我难免生厌了?”
“是有些厌烦。”他顺着我的话说,仿佛根本没看出我在生气。
我没好气地“哼”了一声,大声把小桃唤进来,替我拿了衣服来。我随意裹着衣服就从榻上下去,闷闷跑到屏风后背对着胡亥穿好衣裳。
一转身回去,隔着薄面素帛的屏风,胡亥已然穿好中衣,半倚在榻沿不露声色地看着我。我有些吃惊,他莫不是就这么一直盯着我将衣服穿好。
“登徒子,看够没有。”我恨恨地走屏风后面绕出去。
他不理我,挥手命小桃退出去准备晨起沐浴的热水。我看他的样子是有话要对我说,便忍着醋意,坐在床榻的另一头。
“坐这么干什么?”他挑眉道。
我闻言,形式上地往他那挪了挪。
“再挪。”
我又挪了挪。
“再挪。”
我偏还不挪了。
见我不动,他就自己朝我挪了几寸,揽着我道,“瞧瞧你那小气样子,要是以后我真敢对别人有什么,还不被你大卸八块?”
我不理他,只顾低眉生闷气。
“我才刚回来,你就这么甩脸子对我么?”他继续道,叹一声,“人都说,小别胜新婚,本公子的这一小别却是别出气来了。”
我再忍不住心中的委屈和怅然若失,回头去把自己深深埋进他怀里,“以后你不许离开我自己出去,这宫里的日子太难熬了,我每天都在害怕,怕自己不能自保,怕你嫌弃我阴险恶毒。可我学不会以德报怨,学不会宽恕原谅那些害我,害晗儿的人。”
他的手臂慢慢收紧,下颚轻轻抵住我的发旋,“学不会就学不会,我倒巴望着你一辈子学不会。那样你就可以张牙舞爪的一辈子,别人无论如何都伤不到你。左右咱们啊,都不会是后人口中的贤能良善之辈,又何必为那些虚名,处处委屈自己呢?何况宫里的人,又不是你一味退让,就能周全的。”
“你,你们男子不都是喜欢单纯天真心性的么?”我扬头,不经意地竟是把心底的疑问溜出了嘴。
“看来,我我确然与普通人不同。”他笑着吻了吻我的额头,“我用了这么多年,才得到的,也与普通人不同。或许正是咱们对彼此来说都是不同的,才能走到一起吧。”
他甚少会说这样柔肠百转的话,对着外面他不苟言笑,喜怒不形于色,回到屋子关上门,对着我的时候虽也是常常没几句中听的,这就凸显了这些温存有多难得,有多甜腻。
“好了,说这样的话自己也不觉得害臊,你刚回来,朝中有赵高,卢千机虎视眈眈,我又新招惹了王翦,你今日若不去,小心被他们捏了把柄弹劾。”我语意柔婉几分,脸上的笑容亦是发自内心,“正好,我也该去见见高红雪了,你说她会不会一生气就把刀架在我脖子上?”
“她可敌不过凰娘。”他拍拍我的手。
言罢,小桃和栗子已经来伺候我们沐浴,我们分别沐浴梳洗后,就在光明台门口分别。他往东去宣政殿,我往西去披香殿。雪点子密密地纷飞,扑到人脸上,像是冰凉的细沙,酥酥麻麻。走了几步我不自觉地回头,正巧看见胡亥亦是定定地站在远处,遥遥与我对望。
那一刹,我们相视一笑。这,就是最安恬静好的时候了。
一去披香殿,方才和胡亥的柔情模样只能收起来,换作平日的圆滑样子。这还是我头一回踏足披香殿,虽然比不得郑夫人的华阳殿富丽端华,却也是精致到了每个细枝末节。我手中拿的白桦木描金的薄脆茶碗,高红雪背后靠着的天鹅羽绒软香垫子,都是我没见过的好东西。一时间倒像是刘姥姥进大观园,看什么都转不开眼。
“今儿没有逢年过节,你一大早就跑来找我,该不会就是来看看这披香殿的装点吧?”高红雪虽是在笑,却未达眼底,只冷冽地停留在唇角。
“啊呀呀,我能有什么事,总不过宫中百日闲,想来找个人说说罢了。”我倒不心急,悠悠然同她道,她总不能立马把我赶出去吧。
“陛下交给你的案子办完了么,竟然在这里跟我说闲?”她的笑意更深。
“啊呀呀,暂时也没个头绪,还不如撂在一边,等等再说。”我不在乎道,又四处打量了下才道,“要不是到你这来一趟,我还真不知原来高美人竟是个抠门抠到家的。”
“此话怎讲?”她上挑的眼角朝我一扬,说不出的妩媚。
“看你这到处都是宝贝,你却吝啬我一对成色中等的黑曜石手钏,可不是抠门抠到家?”我笑得腮帮子都酸了,却还是拿出亲昵的样子对付着。
她见我提起那对手钏,脸色变化的厉害,沉如阴云,“我说过那手钏不是陛下赏的,对我有重要的意义。”
我不作声地抿了口茶,她会意,挥手让伺候的宫女太监都退了出去,只留了我身边的云婵。
“你想说什么?”她等不及道。
我娓娓道来,“我曾听兄长说过一个塞外的故事,很久很久以前某个国家的一支队伍中了敌人的埋伏,全军覆没,无人生还,噩耗传到他们的家乡,他们的亲人们悲痛不已,痛哭流涕,感动了天神,天神让他们的眼泪撒落到地上就会变成一颗颗黑色的曜石,并祝祷,谁能拥有一块黑曜石,就永远不必伤心哭泣,因为已经有人帮你流干了眼泪。后来在塞外,将黑曜石送给自己喜欢的人,就成了幸福快乐,不再哭泣的祝福和期盼。”
“我没听过这样的故事。”高红雪神色复杂,说不出是喜悦还是遗憾。
你要听过才见鬼。我继续幽凉言语,“我在想,究竟是谁送给你这样的祝福。这个故事只在边塞流传,那就一定不是老师了,老师似乎从未去过边塞呢。也不会是我兄长,据我所知,你与他可不是很投机。”
“既然已经知道了,你又何必故意言语他人。”高红雪冷笑一声,“我和他边塞初遇,情意笃定,若不是阴差阳错,让我们一次又一次错过,我又怎会进宫?”
“可蒙毅是外臣,你是后妃。”我收住笑意,凌厉之色浮于眉宇,“如若你们的心思被陛下知道了,死的可不是你们两个人,还有整个蒙家。”
“可感情之事是人想控制就控制的么,如果我要你现在不爱公子胡亥,要你跟他和离,你能做到么?”她反过来质问我,可她全然不知自己是在那个两情相悦的美梦里无法自拔。
“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恰到时机地笑起来,缓和我们之间剑拔弩张的局面,“你不必惊慌,现在明白你们情意的人只不过是多了几个人,且还都是千羽阁的人罢了。千羽阁上下都是长着一张嘴,不会到处乱说的。”
“难不成你觉得我会怕那些流言蜚语?”高红雪不屑地嗤道。
“流言猛于虎也。你不怕,不代表蒙毅不怕,你是孑然一身,了无牵挂,他不一样,他的背后有他的家族,他的使命,他不会为了一个你断送了自己还有他兄长蒙恬的前程。”我沉静地敛下眉眼。
“怎么,你想威胁我?”高红雪横眉冷对道。
我垂眼望着茶碗里沉淀在底部的黄绿茶叶,感叹道,“茶叶生在树上时,青翠欲滴,生机勃勃。可人却偏偏因为爱着它的茗香,而将它置于杯底,使它失了颜色,更失了生气。我面前有一枚已经被摘下来的茶叶,只要我想,我可以让她成为杯中沉淀,亦可以放她回归尘土,来年重新长在树枝上,呼吸自由。你说,我该如何选择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