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春没多久,主宅事物繁多起来,李葳葳无法再继续躲懒,没多久就赶了回去。扶苏本可以一月来看我和初晗三四回,但因要筹备春分时的祭祀大典,忙得脚不沾地,变成一月两回都是奢侈。
但祭祀大典一过,他又闲了下来。听闻一直压在他身上的那起吸血鬼案件已经被胡亥揽下,且自胡亥着手,连续下了数道全城戒严令,采取宵禁制度,不许百姓入夜出门,凶手犯案的频率便大大下降。
扶苏说给我听的时候,语气中不自禁地掺杂了几分钦佩,“幺弟十四岁,就能拿下令我都头疼不已的案子,看来以后大有作为啊。”
我正守着初晗背《诗经》,一页盖在脸上的竹简闻言滑落,“……其实他不过是少年意气罢了。戒严令和宵禁的法子再简单不过,我可不信你当初没想到过。”
扶苏拖着腮帮子沉思了会儿才同意我的说法,“当时我是怕宵禁戒严,会让百姓心生怨怼,给百姓造成不便。”
“可小公子不怕。他居于深宫,骄纵纨绔惯了,哪里晓得去关心关心人民的想法。”怪不得会亡国。
“谁知被他歪打正着。”扶苏轻笑了几声,“这样也好,总让我能闲下来陪陪你和狗儿。”
我扭头朝他傻笑了下,眼前无故晃过李葳葳的身影。
那样美丽的人儿,却与夫君形同陌路。
“其实……”可让我开口帮情敌说话,我自私得狠了,却是做不到的,“算了,也没什么的。”
“想说什么,直说即可。”他这一次没倒猜中我的小心思,我却不晓得该喜该忧。
“真的没什么,额,只是想到许久没听你吹笛了。”我随口扯道。
或许是我的思维太跳跃,他有点跟不上,愣了愣才取下随身携带的长笛,“想听什么?”
我长长地“唔”了一声,“便听些我不会的吧。”
他笑,“我怎么知道你阳春仙子还有什么曲子不会的?”
“那你就猜着吹呗,兴许给你猜中了呢?”我歪头说道,反正我会的就那几支小调,在你这种整日笛不离身的人面前实属班门弄斧。
他不再多说,先吹了去年中秋夜他召唤我去偏心亭的《采葛》,往后的三支曲子我连蒙带猜,勉强识得是诗经中几曲卫风小调,再后来的我便再猜不出了。
他看出我为难的神色,方停下,玉笛轻敲在我头顶,“我给你的那几卷曲谱是不是看都没看?”
曲谱,什么曲谱?
我这才回忆起来,赠桃华筑时,他曾交代给我几捆竹简让我尽快抄录,可我早就抛到九霄云外了。
此刻初晗也背好了我交代下去的篇目,疑惑地看向我和扶苏,“姊姊没有好好完成先生给的功课么?”
这一问,我更加尴尬了。
我真是成也初晗,败也初晗啊。
“没错。”扶苏故意正了脸色,“平时你姊姊可跟你说过不做功课会是怎样?”
“狗儿很乖,没有不做功课哦。”初晗奶声奶气地打报告。
他的好先生转头笑眯眯地对我道,“为人师长,不以身作则反而知法犯法,当不当罚。”
这回没等初晗说,我就自己认罪画押了,“罚,自然当罚。”
他满意地笑出了声,“那好,就罚你今天之内把那些曲谱全部抄完。”
全部?!
那些竹简看着虽然不多,但字写得密密麻麻,还有些深奥的字是我不认得的,要我一天抄完?
这下扶苏倒和那个小鬼像是一个爹生的了。
但说出去的话就像泼出去的水,我只好认栽。
在我抱着那堆破竹片跟它们死磕到底时,扶苏就领着初晗到水阁玩去了。逗鲤鱼,吃糕饼,专挑我一抬头就看得到的位置臭显摆。我却只能巴巴地遥遥望着,直到睡前才把所有曲谱抄完。
这么一打岔,我和扶苏最开始的话题就愉快地完全转移了。等躺到被子里,初晗给我揉发酸的右手时,我才想起来些。
下一次和扶苏谈起时,已是春末夏至,正是吸血鬼案告一段落的时候。
水阁中,扶苏给我看了一枚古怪的令牌,玄木切成的长条形状,一面什么都没有,一面刻了只凤凰却又不像凤凰的图腾,用红漆点亮,说不出的诡谲。
“这还是只凰。”扶苏指着令牌上的刻纹跟我说。
自古传说图腾中,凤有三尾,而凰两尾,这刻纹确是看不到第三根尾羽的。
“凰?有什么寓意?”我挠着下巴问。
他道,“我也不清楚。但这据我的人追查探知,是最近一个新生的杀手团体的标识。”
“杀手?难道宫城中几起血案与这个团体有关?”就这么简单?
“嗯,这是幺弟发现的。每具遇害人尸体附近都会留下这种令牌,这只是凰,那只是枭,还有一枚凤牌,皆为玄木朱笔,可以判断这是个职业杀手团体。”扶苏同样摩挲着下巴,“我奇怪的是,为什么我当时亲验尸体和去现场时却没发现,却被幺弟在些非常寻常随手的地方找到了。”
“所以,你在怀疑什么?”矛头一下子对准了只有十四岁的小小胡亥。
“你应该知道,幺弟并不像我们所看到的那样简单。”他答道。
我却立马否决,快得自己都后怕,“不可能是他。”
“为何?”扶苏也被我吓住了。
“他只是,他只是寻常纨绔,怎么会去做杀人的勾当。”我放在袖子里的手无端端握紧,嘴上答得流利,“不觉得很可疑吗?为什么当你查案的时候一无所获,一到胡……额,小公子手上,立马就结了案。想必很多有心人都会和你一样怀疑是幺弟在为自己遮掩罪行,随便扯了个杀人团体堵住悠悠之口。”
“有心人恐怕不会有太多,大家都会被虚假的真相蒙蔽。”扶苏的表情貌似不大同意我的说法。
“可是你这样的怀疑,不觉得太过顺理成章了吗?”我冷静道,女人的直觉一向可怕,而此刻我已被我的直觉支配了思维,“我猜有两种情况,第一种,真正的凶手并不是小公子,是有人利用这起案件在离间王族,借你的怀疑使你与小公子水火不容,让你们自相残杀。第二种,幕后黑手仍然不是小公子,但他是他人的刀剑却浑然不知,说白了也就是被人卖了还帮人数钱。”
扶苏认真地思考分析了我的两个想法,“第二种不可能,以幺弟的智谋,他不利用别人就不错了,谁能把他当做棋子。可是,我与幺弟本就已不算亲厚却也不是针锋相对,离间了我们又有什么用?”
这是个好问题,我也得好好想想。我换了个现代人的角度去看这个问题,唯有一种解释能说得通:历史上扶苏与胡亥属于帝位竞争者,最后胡亥走运捡了个便宜皇帝当着玩,但眼下皇帝尚在壮年,他俩顶多算是帝位威胁者,离间二人,使其鹬蚌相争,所图之利不过那不可一世的帝位罢了。
可是,我该怎么告诉扶苏呢?
若我说了,如果扶苏有心帝位的话,那还是会对胡亥进行些具有伤害性的行动,这样幕后黑手便拐弯抹角地又得手了。
眼前看上去的条条光明大道,实则全是假象,好像正在等着我走错那一步。
这一局,难道连同我都被人算进去,成了那颗不经意便牵动全局的棋子?
呵,这倒是抬举我了。
“罢了,我想不通,反正不要怀疑小公子就是了。”我决定闭上嘴,不继续说下去。
想让我走的这一步,在没有看明白扶苏真实所图下,我断断不敢迈开。
扶苏算是被我说服,“反正不会再出现这种命案,我亦乐得潇洒,若是个离间计,我不理会,也就不能让恶人得逞了。话说到此,我最近闲得很,凉思,你想不想回一趟沛县?”
一想到虞子期见着我一通臭骂和看我跟个陌生男子同进家门时可怕的眼神,我就冒冷汗。
再何况,虞家早晚要随了项氏山庄反的,与赢秦不共戴天,虞子期说什么也不会同意我跟扶苏一处。若他强行扣了我,给我打包扔给项籍给他当虞姬怎么办?
那命中注定的感觉,我一点都不想有。
遂我摇头,“暂时不大想来着,家兄从前管得严,害我现在怎么玩都玩不够。”
只听扶苏一声轻笑,“如此贪玩,明日我便带你出去郊游踏青可好?”
“真的吗?”和他一块,还不是进城,我眼前一亮。
“原本早就计划好了的,结果前些时候太忙只能暂时搁下。”他缓缓点头。
“唔……”我咬着手指,有些话犹豫着该不该问。
“只有我们两个人。”他看出我想问什么了。
“不带狗儿?”
“我会暂时让人把他送到城里同李氏几日。”
“你的意思是我们要出去玩好几天?”
“嗯。”
“真的?那快让我想想,我还准备些什么,吃的带什么糕饼好呢?啊啊,你喜欢的龙井可一定要带,我的桃华筑有点费事来着,我还想带着绢帛笔墨,用来描丹青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