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高和扶苏比胡亥出发的早几天,加之子高盼着回来与云婵相见,快马加鞭,没日没夜地赶路。我接到胡亥鸽信的后一天清晨,云婵一打开光明台的门,就见他风尘仆仆地出现在门口。
我初起梳妆,从小桃推开的小轩窗向下看,子高胡子拉碴,面色疲倦却刻意抖擞精神,嘻嘻哈哈地搂住云婵的肩膀。云婵动了几下,像是在推他,可也就轻轻几下过后也就由着他了。
“准备上好的茶,开殿门迎客吧。”我将一支檀木簪挽在发上,满满的笑意噙在嘴角,“再去东阁和栗子子婴说,今日就不必领着小公孙去学宫了。他怕是很想子高公子呢。”
小桃应了一声,就翩然下去,几个柔婉辗转的功夫,我和子高都已经坐在正殿上,细细品着一碗温度正好的大红袍。初晗着一身深紫麒麟游云秋装迈着轻快的步伐从东阁过来,一见是子高就笑得格外高兴。
“怎的瘦了些?伯父和你阿爹出去几日,你娘亲还委屈了你,不给饭吃么?”子高把他招到身侧,半玩笑地打量。
“出了点糟心事,可不委屈坏咱们晗儿了。”我没打算解释,反正待会儿只要他有心,出门随便找个人打听,都能听说我在宣政殿的事迹。
“那你还是快趁着幺弟没回来前赶紧把晗儿喂回去吧,不然看他怨不怨你。”子高假嗔我一眼。
“别说孩子了,胡亥信中未同我说清楚,你们到底为何临时不去桑海,要回来?”我边说着边将初晗邀到自己膝下,分了块菊花酥给他。
“这可都是扶苏的功劳。我和他去到桑海,眼看鲲行试航成功,他心急就趁着深夜,潜上去点了把火,但被发现得太快,没烧到太多重要地方,只是让鲲行整个冬天都不可能出港而已。”子高咂舌道。
“他可不是如此急躁鲁莽的人。”我一语道破。
子高不大好意思地嘿嘿一笑,“说来也怪我,那日和白寻一块多灌了他些酒,说起他那个原配夫人,激得他大半夜就去鲲行胡闹了。”
我微微变了变脸色,“你怎么说他的?”
“都是酒话,一觉睡过去早忘干净了。”子高犯难地挠了挠头,“你若存了这个好奇心,我就去千羽阁把白寻找来,他喝得少,应该是记得我们之间的对话的。”
扶苏对李葳葳,何其凉薄,何其寡淡。在他心中,李葳葳从来都只是威胁他生命的利剑更是巩固地位的阶梯,她的死他只会是当成解决一个潜在的危机或扔掉已经没有利用价值的废物。以他决绝又滴水不漏的个性,怎会因为酒后旁人偶然提及,而冲冠发怒,不管不顾。
“正好,你不是答应了要帮杜蘅送东西出去给蒙毅么,我和子高一同出宫门,他去千羽阁我去蒙府。”云婵看出我的疑惑不解,旋即道。
我沉吟一番,方同意道,“也好,反正白寻我似乎还从没见过。”
“你要给蒙毅送什么,还有那个杜蘅又是谁?男的女的?长的怎么样?会武功么?打得过你么?有我聪明可爱么?”子高好像强行误会了什么,抓着云婵问题左一个右一个。
云婵因是在我和初晗面前,分外觉得害臊,急切地躲闪,朝我和初晗递眼神求助。我俩却都是一副看热闹的样子,抿着淡淡笑意,开心地旁观。
云婵越躲,子高就越来劲儿,二人打打闹闹间,忽然杜蘅的荷包就从云婵的袖袋中滑了出来。直直地滑到殿中央,轻轻噗啦了一声,淬不及防地打翻了。
荷包中的东西咕噜噜洒出来一半,鲜红鲜红,扁圆扁圆的,可不是正经珍珠的颜色,更比朱砂多了点植物的生气,云婵连忙丢开子高去收拾。我周身血液一凉,最不愿意发生的故事,终究还是发生了。
“红豆!”偏偏子高那张没门的嘴,看清后立马就叫嚷起来。
我刚刚稳住的心神被他这么一叫,叫得又方寸大乱,在殿内所有人脸上环视一圈,“方才滚落出来的东西,你们一应没见过!谁都不许说出去半个字!”
小桃和栗子首先捂住了嘴巴,身为妃嫔竟敢赠送皇帝以外的男子表达相思倾慕的红豆,她们知道其中利害关系,不是她们能够胡乱说的。
初晗安抚地一下一下拍着我的手背,依靠他手上的热度我才勉强找回一点冷静,云婵看我神色平静下来,才毫不在意地问,“那我还有必要出宫么?”
我最喜欢的就是她事事淡漠,身居局外的性子,明明已经是这个漩涡里再也爬不出去的人,却总是能保持着本身的洁净。
“出,当然出。你把这东西送给蒙毅,然后潜伏在附近仔细着他的反应。让我看看着到底是两情相悦还是妾有情而郎无意。”我放在袖子里的手用力地攥紧,不由觉得事情滑稽可笑,“这个蒙毅女人缘倒还真的不错,宫里最美丽的两朵花的芳心竟全给他摘去了。”
“你们在说什么,我怎么半个字都听不懂?”子高迷惑地看着我,“这个杜蘅,难不成又是父皇新得的美人儿?”
“是北方图安国送来和亲的公主,本来是要来给伯父你做夫人的,结果被祖父看上了,封了丽夫人就住在刚刚建好的那个蓬莱殿里。”初晗道。
“什么?”子高的嘴角抽了抽。
“好了,不管怎样,那么好的美人是进不了你的公子府了。”云婵看出他眼底的一丢丢惋惜,微微皱眉哼道,“走吧,咱们早去早回。”
子高知云婵这是醋了,身为妻管严中的妻管严自然是不能多嘴的,与我嘴上客套了一下就跟在云婵身后去了。我眼看着他两人离去的背影在晨曦中交叠如一人,然后慢慢拉长延伸到我看不到的地方。
我冷不丁地想起历史上子高的结局,忍不住打一个寒噤。他的悲惨结局和胡亥有着不可分割的联系,我不清楚胡亥未来会是什么样子,他又为了什么会非要斩杀子高。可看到子高和云婵越发亲昵情重,我甚至开始害怕那个代表着黑暗的未来,晚一点到来,或者不要到来。
“晗儿,如果有朝一日,你阿爹会变得面目全非,变得连咱们都不认得了,你还会像现在这样,想念他,敬爱他么?”我迷茫地低头去问初晗。
初晗抬起一双不谙世事的眸子,眸光微亮,“阿爹永远会是那个阿爹,不会变的。娘亲不相信阿爹么?”
“我……娘亲当然相信,只是有些事情由不得人啊。”我苦笑一声,谁能阻止历史的车轮向前奔进呢?
“书中有一个词,叫做人定胜天。晗儿相信阿爹,就算阿爹有一天会变,我们作为阿爹至亲,唯一能做的就是支持他,永远站在他身边。”初晗的眸子里闪烁着坚定的光,就快驱散了我心底犹豫的阴霾。
接下来的日子,我听闻学宫内一直都是卢千机在讲学,我便没有允许初晗去学宫。胡亥已经开过皇室可以不入学宫的先例,皇帝也对王崇闹出来的事情有所耳闻,便对初晗不再入学宫不曾理会。
逢了初一池公主领着儿女进宫请安,来我光明台小坐时,子谚就一副小大人的样子同初晗抱怨自己即将进入学宫,要念那些难懂的文章,再也不能随心所欲地吃点心和扑蝴蝶了。初晗也有做兄长的样子,耐心地劝导着自己的这个可爱粘人的小表弟。兄弟俩说话,难免把谣珠撂在了一边。
我看谣珠有些讪讪的,就提议带他们三个去御花园走走,趁着还没入冬,赶紧把御花园中最后一点色彩看一遍。池公主没有反对,与我闲话着走在三个孩子身后。初晗没怎么和差不多的孩子在一起玩闹过,这回又是居长,领着弟弟妹妹,一会儿爬假山,一会儿逗小鱼,玩得不亦乐乎,撒开了欢。
“虞姬你听说没有,蓬莱殿那位又闹出了幺蛾子,御医说是什么花粉过敏,需要将养一个月。你说,她是不是故意找借口,不肯侍寝?”池公主说着说着就扯到了杜蘅的话题上,她本就看不起图安那等偏远蛮夷,口气间不自觉带了几分鄙夷。
我装作一副不明白的模样,“人家到底是一国公主,金贵些也是有的,倒不如说是郑夫人始终不肯撒手,第一次用了那样重的鞭刑,再来又是闹了人家花粉过敏。我真是想不通,郑夫人稳坐后宫,执掌大权这么多年,连高美人都不这么防,偏偏要去防一个小地方的公主。”
“你想必还不知道那个很多年前的传闻吧。”池公主悄悄对我说,“那也是本公主小的时候听乳母们说的,其实郑夫人本姓芈,不姓郑。”
“芈?!”我惊讶地与她对望,“那她岂不是……”
“虞凉思。”身后是个极为熟悉的声音在唤我的名字,那声音夹杂着小别后相见的欣喜与期望,更有那人独特的傲然口吻。
我应声回头,胡亥安静地立在远处的一株黄灿灿的银杏树下,裹着一身墨色斗篷,像是沉寂的夜色。
那一刻喜悦让我忘记了所有,我的脚不再听使唤,以琼瑶式的浮夸姿势,奔跑着朝他而去。他难得有一次不嫌弃我,老实地张开双臂,等待我自己扑进去。
当我切实地贴在他胸口上时,才后知后觉地感觉到,胡亥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