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宵禁原因,常溯城的大小宴席往往都安排在日落后,通宵达旦,彻夜欢饮,醉死不归。相府非同一般人家,如今又是各方极力撺掇出的一场家宴,更是人人畅饮不尽,整夜笙歌未央。
从日落后到子夜,苏青黛都忙于应付陌生的亲家们,酒也喝了不少,然而并不见醉色。至三更时分,上了年纪的牧宗瑞渐渐坚持不住,吩咐牧天枢作陪后携夫人匆匆退席,返回房中歇息。
身份卑微不能入席的妾室赵氏,仍如做婢女时一样为二人打理好床铺,亲自给牧宗瑞端水洗脚,黛眉间丝丝缕缕忧虑:“我一直在后面看着,席上的事知道大半,总觉着有些不太对头。夫君,青黛那丫头不简单,最好多注意些。”
牧宗瑞疲惫至极,接过刘氏递来的热布擦把脸,哑道:“今儿这宴席气氛不对,薛公也早早离开了。其他还好说,我最不明白的是青黛为什么要把那方端砚转送天枢。要说这两个孩子关系好,那也不该当着候纵横的面转送,实在辱人脸面。”
“她哪里是想转赠天枢?分明是为了把那位封先生引到众人面前。”赵氏停下手中动作,轻声叹息,“名义上说是家宴,来的人都抱着什么目的,夫君再清楚不过。那封先生是嵘王的人,又与我们非亲非故,他出现在席上不合情也不合理,所以才会跟天枢躲在门外。青黛先转送砚台给天枢,而后又让天枢转送封先生,不就是为了让旁人都注意到封先生吗?这番狡猾算计,可不是闺中姑娘该有的。”
后知后觉的牧宗瑞倒吸口气,脸色微微难看:“我还想问问天枢呢,封先生怎么也在场?”
“自然是嵘王的授意。”赵氏蹙眉,“祁南王在世时与嵘王一派互相牵制,如今祁南王一死,嵘王便少了最大对手。嵘王是个心胸狭窄的人,定然是怕有人接替祁南王重聚派势,所以才让封先生来刺探情况。”
牧宗瑞皱起眉,许久没说话。刘氏轻道:“让她闹下去也不是办法。席上不是有几家说想请她去么?不如顺理成章应了吧,好过把她留在府上。”
“你懂什么?”牧宗瑞呵斥一句,又沉下脸不吭声。好半天,他才闷闷不乐挤出一句话:“且先这么着吧,看看情况。亲戚一场,还能赶她走不成?一个姑娘家在常溯举目无亲,那样做太损我牧家阴德。”
赵氏、刘氏无言以对,互看一眼轻轻摇头,伺候牧宗瑞先行睡下。
次日清早坊门一开,通宵宴饮的宾客们拖着困倦步伐各自散去,牧天枢也打了个哈欠去给父母问安。牧宗瑞还未起,牧天枢问候过刘氏、赵氏,径直往后院湢室去了。
常溯城内明渠九十八暗井无数,富贵人家有条件的往往在府内靠近井渠的地方修筑湢室,用来供主子们沐浴。相府虽不算大,恰好有两口暗井,好享乐又不愿与一群人挤在寺庙或浴室门里洗澡的牧大公子,十岁的时候撒泼打滚逼着牧宗瑞盖了这间湢室,累了乏了便来泡一泡、洗一洗。
毕竟不是娇嫩的姑娘,牧天枢对沐浴也没太高要求,吩咐下人控好水温洒些澡豆,脱光衣服舒舒服服浸入桶中,闭上眼享受彻夜疲惫后的短暂放松。
然而他并没能如愿,一阵沉稳有力的脚步声由远及近走进湢室,让向来嚣张跋扈的牧大公子万分无奈睁开眼:“你怎么又回来了?还能不能让我好好洗个澡?动不动就自己闯进来,万一在这里泡着的不是我那多尴尬?”
“我与你说话,并不耽搁你洗澡。再说府上有闲情逸致在这里消磨的,除了你还能有别人?”仍是那袭淡色长衫的封墨恭显然不是第一次不请自来,寻一处椅子坐下,单抽撑额十分自然地望向木桶里的好友,“砚台放在你房间里了,还有几样鲜鱼庄的鱼鲙,有时间你给苏姑娘送去。”
“你怎么不去?”牧天枢品翻白眼。
封墨恭只是浅笑:“不合时宜。”
合不合适这种话,能从封墨恭口中出来,就连牧天枢都觉得不靠谱。他浸湿净布搭在肩头,翻过身与好友对望:“早上散席前,青黛跟我说了句话,让我告诉我爹好好查一查府上的下人。你说,她跟我说这个是什么意思?我该不该告诉我爹啊?”
“是该查查了,她提醒你没错。”封墨恭有一搭没一搭敲着椅子扶手,“昨天宴席上侯老板突然送她端砚不觉得奇怪么?退一万步讲,真像侯老板所说,一见面就觉得她是喜爱笔墨之人,那也不可能恰巧带如此珍贵的砚台在身边,显然是早就有所了解。我之前去过一趟你那位表妹的房间,朴素得不像话,倒是案上放着的几刀上等熟宣颇为惹眼,侯老板应该是据此推出她喜好的——说到这里,你应该明白了吧?”
牧天枢搔搔耳垂,嘀嘀咕咕:“你是说,下人里有人给侯纵横那边通风报信?吃里扒外,这就有些可恶了。”
“怎么处理你自己看着办。我是来找牧左丞的,顺便过来看看你。”
牧天枢不解,自然要追问好友为什么跑来找自己家里老爷子,得来的回答让他愈发懵然。
相府家宴之后,嵘王又要宴请昨夜那些宾客,也包括牧宗瑞一家。宴请的理由更是令人哭笑不得——谢苏青黛赠心腹门客名砚之情,顺便为曾经如挚友一般的祁南王的后人补个接风。
越是接近权力中心的门阀贵族,这等打着吃饭旗号的尔虞我诈就越多。再不济嵘王也是祁南王之外最具权势的王爷,小门小户当然不敢拒绝得罪,就连牧宗瑞也找不出合适借口推辞,这么一场荒唐可笑的宴请就在苏青黛淡然点头应允后奇妙地定了下来。不过再赴宴之前,苏青黛还有一件更重要的事情需要完成。
受得月殿椒妃邀请,她不得不去内宫一趟,见一见她始终避免碰面的那个人。
目睹了那场惨烈血案,如今祁南王一脉仅存的香火,她同父异母的弟弟,苏明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