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溯城北道,寒风飒飒,草野荒芜。
半旧的马车停在道边,秋末的蒿草已经没过车轮大半,偶尔可见马车里伸出一只小手,趁人不注意扯上两把蒿草,而后又迅速缩回车中。
邵正则倒是看到了车中人的小动作,却只是略带心疼淡淡苦笑,而后仿若不见一般提起酒杯,朝面前一群面色愁苦的朝臣们躬身一敬。
“这一走,不知道是否还能回到故都。倘若我葬身他乡,还望诸位能继续扶持圣上以安天下,莫要让浮余国的半壁江山就此倾颓。正则无能,只能将次重任托付给各位了。”
一群朝臣发出阵阵唏嘘,还有几人微微红了眼圈,用衣袖轻擦眼角。经历过赵尚书的事后,已经没有人敢于冒着诛九族的危险公然违抗君弈,纵是沉重送别的萧索郊外,也没办法让他们鼓起勇气。
敢于直言的,就只剩无官一身轻的个别人了。
“这一路不知道还有多少凶险,宁王千万小心。如今圣上被奸人控制不得自由,已经无法寄予希望,我们这帮老臣能够期盼的,也就只剩下宁王您了。”如今以庶民身份出现在送别队伍中的牧宗瑞似乎老了几分,语气也有些沉重。不过面对邵正则时,他还是极力打起精神,不想让邵正则带着更多的担忧上路。
邵正则点了点头,并没有多说什么,目光倒是在陪同而来的牧天枢和信陵公主身上多停留了一会儿。
“小苑,年纪不小了,该嫁就嫁吧。兄长或是没办法亲自来为你祝贺,但心意总会带到的。”轻轻一拍妹妹肩头,邵正则语重心长道,“如今这时局,能离开皇宫是你的幸运。若是真嫁到人家,务必要听牧左丞的话,不许再胡闹耍脾气,懂了吗?”
信陵公主早哭得说不出话,一双眼桃子似的又红又肿,却是比过去多了几分成熟之意。
牧天枢难得一身规规矩矩的素色袍子,看上去竟有那么几分封墨恭的味道。他像模像样拱手,看着邵正则的目光沉甸甸的:“宁王放心,我会照顾好小苑。现在墨恭和青黛不知所踪,也没个人能贴身保护宁王,这一路一定要多加小心啊!”
别离时纵有千言万语,总要顾及场合和旁人。邵正则知道自己仍在被君弈提防着,这群人中数不清有多少人是君弈的耳目,是而他只是低低叮嘱牧天枢和信陵公主几句,其他的并不敢多说,喝了几杯送行酒后转身离去。
身后,多少真的牵挂他的人,也只能默默举起酒杯,仰头饮尽。
杯中酒,远行人。
寒风依旧凛冽,帝都再看不见挂着和煦笑容的那人。
邵正则钻进马车里,车夫一声长鞭甩响,车轮辘辘碾压过沉寂多时的土路,朝着北方前进。待到送行的人化作一个个小黑点再看不清的时候,马车悄然停下,邵正则从马车里钻出,接过仆从递来的干粮和水袋送进车内。
“到北陲还要走很多天,这里有水有干粮,渴了饿了别忍着。要是想方便的话就敲一敲前面的窗子,能出来的时候,我会来叫你们。”
听着邵正则的温柔叮嘱,马车中两个孩子不停点头。
邵氏皇朝存亡不定之际,邵正则主动请求离开帝都去往北陲,并非为了趋害避祸明哲保身,而是为了将两个于他而言十分重要的孩子带到远离君弈的安全之地——邵叔桐是邵季城的血脉,苏明皓是苏青黛的弟弟,当皇贵妃的羽翼无法庇护他们的时候,邵正则便下定决心,要不惜一切成为他们的守护者。
“宁王也来马车里坐吧,您的病还没痊愈,经不得风吹颠簸。”邵叔桐恳求目光望着邵正则。
邵正则淡淡摇头,唇边挂上浅笑:“我没事,毕竟是个成年人,身体壮着呢。还有,叔桐,以后不用叫我宁王,你也可以像小苑那样叫我四哥哥。”
邵叔桐懂事地点了点头,坐在他对面的苏明皓又接着道:“宁王,宁王,我什么时候才能见到长姐啊?我好想她……”
话音还未落地,苏明皓竟又有了隐隐泪光。
“很快,很快你就会见到她。”邵正则轻轻揉搓苏明皓头顶,望着远方连绵山脉轻轻叹息,“她的心在这里,所以她一定会回来的。”
苏青黛还会再回到常溯城吗?
事实上,邵正则并不确定。
通过皇贵妃,他得知苏青黛的宿疾已经到了威胁性命的地步,而他所知有关苏青黛的消息,在她被神秘人救走后便彻底中断。而今他不知道苏青黛身在何处,不知道她遭遇了什么,给苏明皓的那句回答,其实也是给他自己的心理安慰。
他不敢有太多期望,只盼着,她还活着。
此时的苏青黛正停留在常溯城去往君子楼的路上,恰巧她也在看连绵的山色,望着缓缓移动的苍云发呆。
“酒买回来了,我先给你烫一烫再喝。”高阳云鸿的吆喝打断了她的失神,苏青黛从藤椅上起身,看着他略带歉意,“看来又要耽搁一整天了。”
“无所谓,反正我带你回君子楼的目的也是让你养病,只要你开开心心的,路上耽搁多久都没问题。”
高阳云鸿熟练地烫酒倒酒,把酒端给苏青黛暖身时,故作不经意提起:“去买酒时遇上几个都城过来的人在那边闲聊。听说北晋使者被送回去后,北晋国君雷霆大怒,原本已经缓和的局势又激烈起来,加上焉国的施压……这些外部的动乱也就罢了,朝廷内部也是一片哀鸿遍野。据说君弈大杀门客、驱逐囚禁武林人士,引得文人武者怨怒滔天,这回再没有人称赞他是什么耿直忠臣了。”
苏青黛低头,捧着热好的酒久久没有喝下。
“他要的并非名利,而是颠覆邵季城用一生时间打下的江山社稷。这目的,他已经完成一半了。”终于将那滚烫呛辣的酒饮下一口,已经习惯了喝酒的苏青黛却被呛到,一连咳了几声。待咳声稍缓,她的嗓音便有些沙哑了:“君弈本身并不会造成多大危害,真正可怕的是他对时局的利用,几乎达到了无所不用其极的地步。无论是焉国还是北晋,又或者是北翟,君弈正利用这些国家的野心和愤怒,一步步将浮余国引入毁灭的深渊。”
她恨自己此时的无能为力。
似乎她这一辈子活下来,谁都拯救不了,只会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