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年的冬天,常溯城格外地冷。
三场大雪过后,苏明皓吃不消这般严寒,本就单薄的身子一下垮了,竟至一病不起。椒妃在宫中本就没什么靠山,也不敢惊扰皇后,只得私下里让太医开几副药温养着,忙前忙后当自己儿子一样悉心照料。好在邵叔桐年少却懂事,非但没有计较母亲厚此薄彼,把更多关爱给了一个毫无关系的孤儿,反倒像兄长一般处处体贴,但凡有些好吃的、好玩的,全都先送去给这苏家仅存的独苗,从没有半句抱怨争执。
临近寒冬结束,得到更胜亲人照顾的苏明皓终于痊愈,结果跟着母亲一起忙碌一整个冬天的邵叔桐又病倒了。
终归是自己的骨肉,邵季城再怎么忙,也没忘记抽空过来看上一眼。坐在榻边看着咳声不止、满面病容的邵叔桐,邵季城总是冷峻的面容里多了几分疲惫和疼惜。
“难为你们母子了,本就艰辛,还要你们照顾一个不相干外人。”亲手拭去邵叔桐额上汗水,邵季城招呼椒妃一同坐下,叹道,“桐儿少年老成,是诸皇子中最让我省心的一个,你又是嫔妃中最深明大义、有分寸、知进退的一个,所以我才敢把那孩子托付给你们。不管苏青黛是什么态度,那孩子毕竟是苏家后人,日后是有大用的。”
椒妃局促不安:“与东陵王交谈时,并不觉得她如何冷漠,几次问起小明皓情况,颇有长姐的身份,不过是不太愿意表露罢了。近来常听宫中下人们聚在一起嘀咕,说东陵王如何如何张扬,又是如何六亲不认,总觉得世人误会了她。这些话让小明皓听了,心里也不会好过的。”
“传闻从没有空穴来风的时候,她自己谨言慎行,也不会有这么多风言风语。”
邵季城语气陡然沉下,椒妃自然听得出他腹中有火气。起身倒杯茶送上,椒妃小心翼翼试探道:“她已经去东陵郡数月,圣上心里的疙瘩早该解开了才对,是不是前朝又有谁说些什么了?”
苏青黛如何宴请王孙贵族,又是如何在宴席上大放厥词的,椒妃都有所耳闻,也知道当时苏青黛的确触了邵季城的霉头。不过那之后邵季城并没有把这件事过于放在心上,很快就不再提起,突然之间又冒出许多火气,必然不单单因为苏青黛过去做的那些事。
果然,一声冷哼之后,邵季城开始对不显山不露水却很聪明的椒妃抱怨起来。
其实事情的源头很简单。牧天枢最先找到信陵公主,央求她到邵季城面前求情,希望能把苏青黛调回帝都。信陵公主起初不肯,对苏青黛的芥蒂相当之深,后来也不知怎么,突然之间又答应了牧天枢的请求,仗着邵季城的疼爱一连磨了三天。
在邵季城还没作出决定的时候,几个不知从哪里听到风声的朝臣接二连三跑来,个个呜呼哀哉如丧考妣,仿佛把苏青黛调回常溯城就相当于要了他们老命。这种动辄哭爹喊娘的官宦最让邵季城反感,忍不住在小朝时斥责了几句。
这几句话引起了几位大臣不满,居然互使眼色联名请奏,当着满朝文武的面让邵季城好一阵难堪,且又是哭哭啼啼寻死觅活那一套。邵季城当时也是气急,只想着要如何治治这帮倚老卖老的老东西,冲动之下便说要调苏青黛回来。
金口玉言,不是能够朝令夕改的。说完之后邵季城立刻后悔,却无法做出改变主意的决定。
“那……圣上是决定调东陵王回来了?”椒妃面上似不经意,心中却微微欣喜。
平心而论,她对苏青黛并不反感,也说不上多喜欢。只是那次交谈过后觉得苏青黛是个有傲骨的女子,有谋略有胆量,敢于那些勾心斗角趋炎附势的权贵官宦们斗,不觉多了一抹亮色,让她格外关注。
期望苏青黛回到帝都,则是彻彻底底为了苏明皓考虑。
“如今苏家只剩他们姐弟二人,或早或晚,终是要团聚的,圣上所作对小明皓来说是恩举,也避免了外人指摘圣上无情的借口。其实圣上不必理会朝臣的胡闹,不管圣上如何决定,总会有不服气的人要抱怨,不如就让他们私底下自己闹去吧。”
椒妃安慰似的拍了拍咳嗽不止的邵叔桐。邵叔桐小脸儿赤红,眼巴巴看着许久才能见上一面的父亲,也小声随母亲恳求:“桐儿替明皓弟弟谢谢父皇。明皓弟弟只剩下东陵王一个亲人,不能和姐姐在一起就太可怜了。”
“睡吧,桐儿,睡醒觉病就好了。”面对孩子,邵季城不吝给予慈父温柔,和声细语让邵叔桐在安心中沉沉睡去。
椒妃给邵叔桐掖好被角,放下垂帘,在邵季城目光示意下与他离开卧房,来到寒气深重的屋外。邵季城难得体贴,从宦官手中接过披风亲自为椒妃披上,而后与她并着肩,面对院中多年不曾开花的一株海棠树负手而立。
“等她回京,找机会你邀她来谈谈。”邵季城沉沉道,“甥舅一场,我不想愧对她娘。只是她心思太重,总有些执念放不下。她要是再这么下去,别说与弟弟团聚的机会,是不是能留下她这条命都未可知——这些话,你应当知道怎么对她说。”
椒妃心头一凛,连忙低头:“ 贱妾心中有数。”
邵季城一点头:“我已经派人去知会太医,以后你和桐儿病了、不舒服了,随时可以调太医过来诊治,不必有什么忌惮。”
施礼道谢后,椒妃一直送邵季城到内宫门口。望着那道熟悉又陌生的远去背影,椒妃长长叹息,担忧目光中呢喃自语:“伴君如伴虎,那样聪明伶俐的姑娘,怎就不懂得避他锋芒呢?”
苏青黛在东陵郡无权无势无靠山,可那儿却是天高皇帝远,可以轻松活下去的保命之地。若是回了常溯,以椒妃的揣测,她还会继续她的目的,届时一个闪失,很可能就会导致项上人头不保。
刚才邵季城不是说得很明白了吗?
要借她之口警告苏青黛,多行不义,必自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