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回来了。”君弈没有回头,却像早料到苏青黛要来一般,平静得近乎冷漠。
苏青黛深吸口气保持镇定:“阿清的事,我听说了。”
“是吗?原来已经到了尽人皆知的地步。”君弈自嘲轻笑,“阿清不过是个想要安安稳稳生活,能多活一天是一天的本分人,这辈子从没这么出名过。倘若他泉下有知,大概会笑出来的。”
那少年纯真善良,从不曾被病魔击败,总是乐观地坚持着。初识别那年,他总是笑吟吟地敲开宅院大门,把自己都舍不得吃的新鲜果子送给她,再甜甜道一句,苏姐姐好。
这样一个令人心疼的少年,再也不会回来了。
“我明白,阿清死得冤枉,这一切本不该他来承受。不过善恶终有报,冤有头债有主,你便是愤怒也一定要分清楚对象,别连累了无辜之人。”面对君弈,苏青黛一向开门见山,直截了当。
君弈缓缓回头,刚起的月色下,平静眼眸与她对视。
那双眼里,泪水未干,红痕犹在,不知他哭了多久,为相依为命而今魂归故里的唯一亲人悲伤了多久。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因未到伤心处啊……
苏青黛愈发心疼。
“冤有头,债有主……可是那欠了债的人已经病入膏肓,我又能拿他如何?杀了他吗?有什么意义?他病痛缠身,活活忍受着折磨,我一剑刺死他反而是给了他解脱。我不是什么心慈之人,不想做那种以德报怨的蠢事。”
说话时,君弈眸光渐冷,变得让苏青黛越来越陌生。
如此麻木无情……眼前的人,还是她认识那个善良的知己吗?
一声长长低叹把苏青黛的思绪拉回。君弈席地而坐,抓起一把门前的黄土,闭目深嗅。
那土中满是黄纸焚烧过的味道,是祭奠亡魂的味道,是一碗碗反复熬煮的药渣的味道。
嗅着嗅着,他紧咬的嘴唇开始颤抖,本已收回的泪水又顺着瘦削脸颊无声滑落,滴进掌中黄土里,压得手掌也跟着剧烈颤动。苏青黛走进,蹲在他身前,冰凉双手将他颤抖的手包住。
“我不敢说了解你失去亲人的悲痛,但是看着你这幅模样,我会有多担心,你应该明白。”苏青黛擦去他眼角泪水,语气疲惫,“君弈,别让我失望,好吗?我想要看见的是最意气风发时的你,而不是被愤怒和憎恨笼罩的你。阿清已经走了,难道你要让他在九泉之下还为你担心?你有没有想过?阿清想要却得不到的生活,如今只有你能替他继续下去了。”
那些美丽山川,游走的苍云啊,深深眷恋这尘世的少年再也看不见。可他不是还有一双眼吗?他骨子里不是还流淌着与弟弟相同的血脉吗?那就让他好好活下去吧,带着弟弟的遗憾,继承那份善良与纯真,继续活下去。
“苏姑娘,你知道吗?阿清曾经告诉我,他最开心的时候,就是我们三个在一起吃饭说笑的时候……”
君弈身子微微前倾,枯瘦双臂紧紧抱住苏青黛,将泪水涟涟的面庞埋在她颈间。
苏青黛没有躲开,她知道,他需要一个支撑。
而她,愿意在他最艰难的时候,给他最坚定的支持,为他引路。
月光之下,她腕间玉镯透着清灵光泽。那是他送她的谢礼,是君家世世代代相传的并不贵重的宝贝,是她心甘情愿主动为相依为命的兄弟二人,撑起他们想要生活的契约。
尽管,当她回想三个人在一起,围坐在小小的桌子前一起吃饭的温暖时,那种心痛不比君弈更轻。
君弈的哭泣无声而短暂。
他还是那么隐忍,只肯暴露一瞬间的脆弱,而后便推开她站起。他面上挂着的不再是悲伤软弱,而是苏青黛未曾见过的偏执决绝,冰冷刺骨。
“君弈!”苏青黛抓住他衣袖,“想想我说的话,别做傻事!”
君弈仰头看着雪后那轮皎洁的圆月,唇边绽开一抹寒凉:“我还能做什么傻事?这辈子做的最大傻事,便是相信所谓善有善报。我为浮余国做了那么多,换来的却是一国之君的猜疑,满朝文武的嫉恨,为此还搭上了阿清的性命……苏姑娘,你知道幡然醒悟是什么感觉吗?就是像我这样,忽然之间明白了自己该做些什么。”
苏青黛胸口沉闷,她看着君弈,两道娥眉不知何时皱得那样紧。
“你非要报仇不可吗?君弈?宁王的病,那些不合理的破格拔擢,究竟是出自圣上之手,还是你的操控?”
君弈没有回应,苏青黛不知道该把他的沉默当成不愿理会,还是该当成默认。
“接下来,你还要做些什么?说说吧,君弈,我不希望你对我也有隐瞒。”苏青黛缓缓靠近君弈,面上不动声色,手却已经悄悄攥拳。
不管君弈怎么想,她都不会对他的疯狂举动袖手旁观。如果君弈仍沉浸在愤怒中不肯放弃复仇,那么她有必要用自己的方式来切断他与罪孽的渊源,绝不能让他真的做出无可挽回的事,用他出众才能带给浮余国不幸。
只是,她小看了君弈的义无反顾。
与君弈还有一步之遥的时候,苏青黛猛然伸手抓向他,想要将他擒住控制起来。就在她即将碰触到君弈衣袖时,房中忽然窜出一道迅捷身影,沉重武器狠狠撞在苏青黛手腕上,硬是逼得她抽身后退,倒退数步方才止住。
“君丞相不愿伤害东陵王,东陵王还是回吧,别逼在下出手。”没有了口中的佛号,没有了身份鲜明的袈裟,玄叶和尚看起来更加凶悍了。可他一开口仍是那种满怀慈悲的劝说口吻,是不想一战的隐忍,并不曾有什么改变。
苏青黛皱眉:“玄叶大师这是何意?君弈走错了路,你身为佛门子弟不加阻拦,难道还要纵容他一错再错吗?”
玄叶目光沉黯,深深垂首:“在下已不是佛门子弟,只是一个害死了无辜之人,双手染满鲜血的杀人凶手,还望东陵王不要侮辱了佛门。至于君丞相的选择是对是错,在下无权过问。以后,这条性命便只为保护君丞相而活,这是在下对君丞相的亏欠。”
因着对承诺的坚守,这个大和尚间接害死了君清,这是他无法宽恕自己的罪过。
因此,当君弈提出要他偿还弟弟性命时,他又一次做出了选择。
无论是非对错,无视千夫所指,也要完成那少年的心愿,代替被他害死那少年,守护此生最重要的亲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