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道奏折从城门外传入宫中再到天子眼皮底下,需要两天时间。谣言从一人之口传遍整个常溯城,只需要一天。
在受邀去往苏青黛所居之处前,君弈已经听到与她有关的各种各样传闻。他稍作犹豫后的决定是,不告知嵘王和其他人,悄悄去与苏青黛见面。
“有封写给故人的信需要君公子代笔。”苏青黛早吩咐钟姑姑准备好笔墨,请君弈坐下后,自己站在案边亲自研磨。
君弈提起笔深吸口气:“苏姑娘请说。”
苏青黛微微一点头,随着他书写速度慢道:“已到常溯,受钟姑照顾,近来身子无恙,一切安好,勿念。望兄保重并代为照料老头子,待事情终了青黛再亲自谢罪——好了,就这些。”
君弈笔走龙蛇,字迹清晰苍劲,待苏青黛说完,他最后一笔也利落收起。又按她吩咐落下姓名后,君弈起身离开书案,没有半句废话。
这信中没有提到任何其他人的名字,全部是代称;也没有什么重要的信息,却又隐隐有种至关重要的感觉。常年被排挤的君弈学会了少问,并不打算多嘴,也不想插手苏青黛刻意隐瞒的一些事情。
任务完成,君弈打算离开,苏青黛伸手将他拉住,一包东西塞到他怀中:“这是宫中大夫开的专治痨病的药,根治的希望不大,但好在能让病人固气养神少些苦痛。等你弟弟身子好些,能下地行走时,再去找大夫看病就不难了。”
“这……”君弈犹豫,“苏姑娘是搭了人情还是花了银子?”
苏青黛笑笑:“凭我身份,还不至于花钱才请得动宫中大夫。至于人情,也不是我的,恰好钟姑朋友就在宫中做事,顺道要了副方子而已。”
君弈稍稍安心,把药放进大袖内,恭恭敬敬朝苏青黛躬身拱手行大礼:“苏姑娘恩情,君弈记在心中。”
“客气什么,让你帮忙代笔,你不是也没管我要报酬吗?以后少不得麻烦你帮我写信,算下来许是要比这药更加值钱。”苏青黛折好信,交给侍立一旁的钟姑,轻道,“另外……本想把你介绍去相府的,无奈牧左丞是个耿直的人,从不养门客请先生,也只能暂时作罢。”
“有劳苏姑娘费心了。虽说在嵘王府衣食贫寒,但终究有个安身之所,嵘王也不曾为难于我,真要一走了之有愧老师引荐之恩。苏姑娘好意,君弈只能心领。”
君弈言语诚挚,苏青黛不好强劝,心底对他评价更高一分——比起那些趋炎附势的谋士们,未必忠心事主但宁守贫寒不负所托的品格,在如今的世道属实难求。而那些忠心事主的门客,未必有君弈这种耿直心性,至少在是非善恶上没见到有谁比他更清明坚持,否则他也不会沦落到抄写经书的田地。
君弈踟蹰好一会儿,低低开口:“这几天在王府内听说一些与苏姑娘有关的传闻,似乎嵘王对苏姑娘颇有微词,就连几位权臣皇戚也表示不满。苏姑娘若是有什么谋算,还是谨慎些为好。我没什么立场评价苏姑娘如何如何,只是不希望姑娘你在这杀人不见血的漩涡中受伤。”
“那些传闻真真假假虚虚实实,君公子如何分辨得清?”
“不利于苏姑娘的是假,利于苏姑娘的,八成是真。”君弈轻轻叹息,索性把肚子里的话都倒了出来,“我知道苏姑娘不是那种骄横跋扈、仗势欺人的恶霸,可苏姑娘搅乱局势的举动实在危险至极。天长日久,传到天子耳中,很有可能是杀头之罪。”
苏青黛看着他,眸子里多了一抹光泽:“传言说我得皇帝庇护,君公子不信?”
“那是别有用心之人故意传出,想把苏姑娘推上风口浪尖的阴险心思罢了。不管圣上与祁南王之间是恩是怨,真有意厚待补偿的话不可能拖到现在,早在苏姑娘未归来之前就加在小公子身上了。苏姑娘敢于任性放言,底气不在靠山而在自身实力,看不透这点的人,没资格做苏姑娘的对手。”
君弈语气平淡,分析透彻,只言片语便把种种流言轻松击碎,更是轻易地断言了苏青黛的能耐。钟姑姑神色紧张,袖间寒光一闪,悄悄向苏青黛使了个询问眼神。
苏青黛微微摇头示意钟姑姑收起武器,口气微带惋惜:“君公子一番才华却遇不上伯乐,埋没得可惜。”
“有什么可惜的呢?”君弈笑容清澈,心满意足,“闲来抄抄经书弹弹古琴,不比没日没夜去算计强?纵是日子清苦,却不用担心有杀身之祸,夜里睡觉也能安安稳稳到大天亮。”
“是啊,能过逍遥世外的日子,又何必去自讨苦吃呢?”
见苏青黛神色泛起几缕怅然,君弈眼眸有些黯淡:“或许苏姑娘就不该回来。”
“姑娘,该服药了。”钟姑姑突然打断二人对话。
君弈听出逐客之意,客客气气道别离去。钟姑姑摇头,委婉劝道:“一个嵘王府的下人,姑娘不该对他说太多。”
“他和封墨恭不同,无意于功名利禄,在嵘王府不过是情势所迫。”苏青黛接过钟姑递来的药,蹙着眉含在舌下,又道,“他聪明,却不强求富贵;他有才华,却甘愿守在病重的弟弟身侧;他可以凭借谋略手腕谋生,偏拗着性子坚守自己不害人的准则。能在常溯见到这种人不容易,如果可以,我想尽量帮他。”
“姑娘还能怎么帮他?那些药十几两一副,姑娘一口气撒出去大把的钱,这还不够吗?唉,姑娘和郡主真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总也见不得好人受苦。”
苏青黛对钟姑的感慨仿若未闻,信纸轻抵唇瓣,黛眉轻蹙,呢喃自语:“封墨恭所代表的嵘王府当真有这么大能耐,连四起的流言都能操控?还是说,另有他人在暗中较劲?”
流言蜚语伤不到她,只会让她感到困惑。
本不存在的流言蜚语都能空穴来风,怎就她与封墨恭关系的传言无人提起?不造成她靠拢嵘王府的假象,那么接下来的计划就很难推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