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陲破落馆驿,能有不漏水的木桶就算不错了,湢室之类苏青黛根本不指望,她对驿使提出的唯一要求是,两个木桶,一座屏风。
起初驿使并不明白为什么需要个木桶,又为什么非得放座屏风。直至常白把屏风横在两只木桶之间,驿使才恍然大悟,捂着嘴一阵心领神会的暧昧窃笑,轻轻关上门退出房外。
先前苏青黛嘴硬,说什么宁可一身脏臭走到河洛镇也绝不与封墨恭一同沐浴。不过当她被封墨恭那么一损,之后越来越怀疑自己身上是不是真的有酸臭味道,而这种可能性于她而言是无法忍受的。
最终,又是她横眉怒目退步。
两个人也是折腾,一左一右隔着屏风分别入浴,无法分开的双手穿透屏风悬在半空,既别扭又滑稽。
然而苏青黛想不出其他办法,面子与一身清净,终不可得兼。
破烂肮脏的衣衫已经不需要如何费力去脱,随便一扯便化作片片残布,依稀记忆着二人在古墓内经历的惊心动魄。褪尽衣衫迈入桶中,水温恰到好处,事先放入的澡豆传来淡淡素香,柔和得一脚踏入便不想再出来。
苏青黛忍耐着左臂的别扭感觉,闭上眼享受浑身上下从头到脚的舒适,唇角不自觉勾抹出一弯弧度。
在凉山,净水是比金银更加珍贵的资源。从小到大,师父总会板着脸教育她和苍术不可浪费水源,教他们如何节省终年结冰之处难得的无根之水,唯独沐浴这件事从不限制他们,想用多少水就用多少,想泡多久就泡多久。
师父说过,沐浴可助她暖身,驱走心疾带来的寒症,亦对苍术残废多年的双腿有好处。所以她从小就喜欢泡在木桶中享受这份难得的温暖舒适,长大之后也难以戒掉。
舒适享受中,偏偏又响起让她恼火的慵懒嗓音。
“在凉山想好好泡个澡不容易吧?山下如此繁华,等你的目的达到之后,还打算再回到荒无人烟的故地吗?”
苏青黛没好气道:“再繁华又有什么用?终归是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的险恶地界。凉山虽然孤寂枯燥,却有着别处不可及的安宁清静,只有在那里才不至于让我折寿。”
“让你折寿的不是俗世是非,而是你那讨人厌的痼疾。”隔着屏风,封墨恭的声音听起来仍不失清晰,发自丹田的气脉充沛十足。他大概是翻了个身,激起一阵水声,而后又道:“给我讲讲你在凉山的事吧。我怎么也想不出来,你们师徒三人是怎么在那么大一座山中相依为命的。每天面对两张相同的面孔,你就不会感到厌烦吗?”
“能让我看了便觉得厌烦的,只有你那张脸。”
封墨恭轻笑:“那也好,毕竟也算是你的唯一了。”
苏青黛猛地睁开眼,预料到自己短暂的享受时光大概走到了尽头。她轻轻扭头看着屏风,隐约能看到他投在屏风上的淡淡身影,不是那么真切。
犹豫足有半晌,她还是低低开了口。
“山上的日子不似都城那般人声鼎沸,平日里所见也就只有师父和师兄,我却不觉得有什么坏处。我这病,本就是需要静养的,而师兄又是个性子冷淡的人,也不愿和人接触。师父自不必说,那些传言江湖上都知晓。我们师徒三人在一起的时间,也就是吃饭、练功这些,更多的时候是各忙各的,互不干扰,自然不会有厌烦的情绪。”
又是一阵水声。
少顷,还是他的声音,只是多了几分专注。
“在山上那么多年,你就没想过回家?”
“凉山就是我的家,也是我唯一的家。”苏青黛轻轻抹去眉睫上的水珠,微微垂下头,看着水面上漂浮的澡豆,微微失神,“娘亲在世时曾提起过,想要带我回家去看一看,与父亲见上一面。可惜直到她憾然离世,这个愿望依旧没能实现,我也从没有对祁南王府抱有过任何期望。那种陌生的地方,实在与家这个字扯不上关系。”
听着屏风那边传来的低语,封墨恭忍不住侧头,说不清是想听得更仔细些,还是想透过屏风看到些什么。
他指尖轻敲木桶边沿,发出阵阵规律脆响:“我很好奇,当年在你出生之后究竟发生过什么。我总觉得以祁南王的身份阅历,应当不至于仅仅因为生来患有心疾而抛弃你才对。”
祁南王是权势地位首屈一指的异姓王。在十数年前,皇帝还把他当做最为倚重的心腹时,可以说祁南王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发觉女儿生来带着心疾,他大可把苏青黛交给太医署去医治。可苏青黛却说,祁南王在她出生不久后,就由着襄郡主把她带去了凉山,甚至没有然太医署诊治的打算。
这当中是不是发生过什么,导致祁南王对襄郡主或者唯一的女儿不满呢?
封墨恭对这个困惑有过诸多揣测,甚至想到了会不会苏青黛并非祁南王亲生骨肉。及至苏青黛给了他真相,他却觉得,比起所谓的事实,反倒是他的揣测听起来更容易让人接受。
“我刚出生时,父亲的确把我当做掌上明珠一般溺爱。可是后来发生了一件事,他因此判若两人,不仅不肯想办法寻医治病,还一度阻拦娘亲送我去师父那里求救,甚至……”苏青黛稍稍沉吟,压低几分声音,“甚至他曾动过念头,背着娘亲企图将我扼杀在襁褓里。”
封墨恭倒吸口凉气。
而更让他惊诧的回答,还在之后。
“这一切改变源自一个道士的预言。娘亲并不相信,认为那道士胡言乱语危言耸听,可那道士是父亲的朋友,父亲经对他那番话深信不疑。”
苏青黛闭上眼睛,仿佛又看到那年,娘亲在为她讲述这段过往时,脸上挂着的悲伤神情。她就是从那时候起,开始把苏广陵这个人,不再作为父亲而是作为厌恶的陌生人来记忆的。
动了动唇角,她不知道自己是否在冷笑。
“那道士说我是天生的煞星,命里九劫九克,早晚我会吞噬王朝气机命数,毁家灭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