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静到连虫鸣都没有的宫殿里,沉睡中的男人蓦地睁开眼睛,定定地望着黑暗中的一片虚空。
身侧,总是万分警觉的女子也随着苏醒——事实上,她根本就没有睡。
每次侍寝时她都会一直清醒到天亮,不愿浪费在他身边的每一刻,也是为了随时伺候他的不时之需。
“丞相做噩梦了?”织绣起身走下床榻,点亮灯光微弱的小油灯。
宫里多半使用烛灯,燃得时间长,亮度又足,向来是达官贵人们的首选。可是不知为什么,一直以来君弈都坚持他住的地方使用寒酸的小油灯,衣衫被褥也一切从简,朴素作风怎么看都不像是权倾朝野的丞相。
可他不主动提起的事,织绣从不多问。
她知道的,他喜欢聪明人,像东陵王那样的女人。
奉上一杯睡前备好的龙涎春,织绣为呆呆坐着的君弈披上襕袍,却忘了给衣衫单薄的自己加一件衣裳。君弈看她一眼,忽而叹口气,表情不再那般木然:“梦到她了。”
织绣的手一颤,马上以绾头发的动作遮掩过去。
“上次赵将军来信不是说,东陵王母子平安吗?丞相这些担心有些多余了,东陵王不是那种连自己都照顾不好的女人。”
自打某个夜里,破天荒喝了酒烂醉如泥的君弈在殿中要了织绣后,她就不再是一个普普通通的手下了。她开始试着说一些或许他不喜欢听的话,努力想让他明白一些事,小心翼翼地想要梳理开他和苏青黛的关系。
她总觉得,如果没有那位过于出风头的东陵王的话,君弈可以有更辉煌的人生。
“不是因为想念才会梦见她,我是梦到了她来杀我。”发了片刻的呆后,君弈终于恢复常色,淡淡一声苦笑,“也不知道她和封墨恭怎么样了。都说怀孕的女人脾气不好,她平日里就经常发火,这种时候大概对那人更凶了吧?可别一刀过去直接杀了封墨恭,那样的话,我一番苦心就都白费了。”
织绣漫不经心拨弄着灯芯,心不在焉道:“丞相对东陵王牵肠挂肚,当初又何必安排她去戍边军中?那两个人若是彼此信任,纵是身在不同阵营一样会重归于好。倒不如那时强留她下来,假以时日她明白了丞相的好,早晚会顺从的。”
君弈哑然失笑,侧头看着织绣背影:“怎么,你还认为我对苏姑娘存有非分之想呢?”
“看丞相的种种举动,说是不恋着东陵王,怕是没人相信。”
铁娘子似的坚硬女子,说话时忽然带了几分醋意,倒更显得有趣可爱了。君弈走下床榻,将背上的襕袍披到织绣身上,倚着窗前随意坐下。摇曳灯光中,他的眼眸明灭不定,有着眸中说不清的复杂光泽。
“就算没有封墨恭,我和苏姑娘也不可能以夫妻关系在一起,我们之间本就是君子之交。而且你也不了解她,她的性子是天下第一倔强的,别说强留下她不让她见封墨恭,假设封墨恭死了,消失了,他在苏姑娘心中的地位仍是不可撼动的,没有谁能够取代。”
“丞相每次都说东陵王如何如何,你们之间如何如何,却从不说自己对东陵王是何想法。”织绣稍作犹豫,还是把憋在肺腑里许久的那句话问出了口,“如果不考虑其他人和事,丞相对东陵王又是什么感情呢?还是单纯的朋友、知己吗?”
织绣的问题似乎很难回答,君弈沉默了许久也没有给出答案。
咚咚咚的敲门声打破了黎明前的沉寂,织绣有些恼,拉开房门便是一顿训斥。陈少监陪着笑脸捱到骂完,然后卑躬屈膝到君弈面前,神色紧张道:“户部侍郎高俊买通江湖莽夫四十二人意图逼宫造反,已在大和尚协助下被禁军悉数拿下,全部关进天牢等待受审。此外刚收到传信,南部的丰源郡、长河郡、涿郡三郡郡守相约起事,纠集地方军和民兵四万余人正在赶来都城的路上。如何处置,还请丞相早作指示。”
逼走邵正则和苏青黛,又软禁太子挟天子以令诸侯之后,君弈彻底把持了朝政。他大肆捕杀异己势力,尽诛不肯服从的文臣武将,甚至强制夺取九天军各掌使的权力,将所有的兵权紧握手中。
空前的势力掌控和令人窒息的苛政暴行,令得民间再也没有“贤相”的传颂之声,当百姓们看懂曾经寄予期望的公正朝臣不过是一匹图谋不轨的野狼时,与君弈这个名字相关的称呼,就只剩下奸臣、狗贼、窃国者等等等等。
然而他并不在意。
甚至于,那些四处升起的狼烟,那些此起彼伏的叛乱,他也从不往心里去。
一概简单处置。
“调集禁军镇压。不服者,杀。”
陈少监无可奈何地领命离去,织绣伺候君弈更衣,而后将窗子打开,让外面初雨过后的清新空气涌入殿中。
君弈倚在窗边望着树梢的新绿,又是那副让人看不懂的失神表情。他看了很久,久到眼睛有些酸涩时方才收回视线,沉甸甸的目光落到织绣身上:“昨天那件事,你亲自去查探一番吧。”
织绣有些不太确定:“传闻说有人举着祁南王大旗兴兵造反的事?”
君弈点了下头。
“祁南王府血案已经过去快两年了,怎么还有人冒傻气打祁南王的名号?难不成是祁南王从地下爬出来带着鬼兵们捣乱么?”织绣摇摇头,“我看这消息纯粹是空穴来风,当不得真,毕竟进来流言太多,什么妖魔鬼怪都敢乱嚼舌根子了。”
“去看看吧,事关祁南王,还是有个确切的消息比较好。”
君弈干干脆脆拒绝了织绣的推脱,依旧固执地让她亲去调查,这举动令织绣不禁有些难过。
她怎会不明白?君弈对其他造反之事不闻不问,唯独对这个并不确切的消息格外关注,仅仅因为祁南王是苏青黛的父亲。与她有关的事情,君弈总是特别上心,没有丝毫的疏忽大意。
更重要的是,他明明知道她最近身子不太对劲,并不适合担负任何危险的任务,还坚持让她亲自去的做法——她十多日前就对他说过,自己疲乏得厉害还经常恶心反胃,明明吃不下什么东西,仍然一天几次干呕。
谁心里不是明镜似的呢?
她怀了他的种,而他,并不在乎他们母子的安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