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云雷是个爱刀之人,但他与封墨恭对兵器的喜爱又有不同。封墨恭只爱好剑,无论材质铸工皆须上品菜入得了眼;他却不分贵贱好坏,只要是陪自己杀人饮血的刀就极其爱惜。那把横在苏青黛颈间的大环刀,陪伴邓云雷足足九年了,刀柄的花纹已经磨得看不出什么,刀刃却锋利如新,片刻间便可切肤断发,一刀封喉。
刀口舔血,这都是玩命的分寸。
苏青黛面对邓云雷的威胁,表现得格外从容淡然。她仿若没有看见抵在脖子上的刀刃,端起石桌上的水杯浅饮一口,镇定自若道:“如果邓将军是那种为了官职名利罔顾将士们性命的人,今天我便不会与你说这些话。如今浮余国内忧外患,皇权旁落,君弈挟天子以令诸侯闹得朝廷上下苦不堪言,戍边军的种种艰难,总也看不到希望,邓将军还是早做决定为好。”
“我吃着朝廷的粮饷,怎能做出造反这等大逆不道的事情?东陵王莫要诓骗我,我是不会违背圣命的!”邓云雷低低咆哮,却掩饰不住语气中的虚浮。
苏青黛轻搓茶杯边沿,安静地听他说完。
“倘若邓将军认为我是来刺探你忠心的,大可不必如此。我与戍边军相处的时日说长不长,说短却也不短,邓将军多多少少应该了解一些我的性格,想来知道我不是喜欢开玩笑的人,也没有套谁话来下绊子的耐性。而我为什么对邓将军说这些话,仔细想想的话,邓将军不可能不理解。”
眼看邓云雷的眼神愈发动摇,苏青黛恰到好处结束了自己的点拨。她起身抱住竹篮,任由不安的刀刃紧贴她的冰肌玉骨掠过,如若什么都不曾发生一样平静地往屋子走去,只是脚步要比平时慢上许多。
她在等,等她想要的结果。
“等等……东陵王请留步。”
终于,邓云雷低声将她唤住。
听闻他口吻里没了故作强硬的敌意,苏青黛便知道自己的猜测对了大半。她缓缓转身,定定望着邓云雷,唇边勾起的那抹浅淡弧度柔和而自信:“我就知道,邓将军在乎的是仁义,而非冰冷无情的圣旨。”
邓云雷早就对苏青黛的精明有所领悟,轻而易举被她道破心事后,更是心悦诚服,再不打算留什么后路了。
“此处不便,还请东陵王移步到屋内交谈。”邓云雷一改片刻前的怒色,恭恭敬敬朝苏青黛一抱拳。
戍边军所有局势的发展,尽在苏青黛的掌控之内。
与此同时,去往附近城镇的邵正则顺利见到了邵叔桐。先前战局混乱,浮余国又节节败退时,担心戍边军大营不再安全的邵正则把邵叔桐和苏明皓送到了镇上一位员外郎家中寄宿。这些日子边陲情况略有转机,那员外郎两三次托运送粮草的士兵转告,说邵叔桐急于返回军营,于是便有了这一趟邵正则亲自接回。
在员外郎家能吃饱能穿暖的邵叔桐,并没有如邵正则预料那般气色更加,反而在他勉强能称之为少年的稚嫩面庞上,更多了几许成熟老成,以及不该有的烦恼。
“宁王和将士们都在前线浴血杀敌,就连东陵王一介女子都提刀上阵毫无畏怯,我作为天子的儿子,怎能贪图安全藏身在此?宁王曾对叔桐说过,天下是百姓的天下,皇子天家的尊贵也不是上天给的,而是百姓给的。太平盛世,君王臣子当为百姓谋福;烽烟乱世,平日里享受着荣华富贵的朝中贵子,就应该挺身而出保家卫国,方才对得起黎民苍生给的一切。叔桐知道宁王是为了我的安全着想,可我和宁王一样,都是吃着百姓们种的米,穿着百姓们缝的衣长大的,而今浮余国危如累卵,百姓流离失所,我哪有资格独善其身?还请宁王准许叔桐的请求,让我重新回到营中,就算不能上阵杀敌,至少能给将士们倒杯水、擦擦兵器,也尽一尽我的职责啊!”
邵叔桐一番话,听得陪邵正则同行的一行人自愧弗如。
他只是个孩子,却已经学会了什么叫担当;他没有健硕的体魄,却有了足够的勇气和觉悟。
邵叔桐动之以情晓之以理,丝毫不给邵正则反驳的余地,一番说辞下来竟叫邵正则有些无奈了:“你想回去就回去吧,反正你在这里夜安不下心。可是明皓怎么办?”
如果苏明皓只是个普普通通的朝臣之子,邵正则没必要特地担心他如何。问题在于,苏明皓是苏青黛的弟弟,如今在时间她唯一的亲人,而这个让苏青黛多了几分柔情的孩子,曾经经历过祁南王府血案的刺激。对苏明皓而言,杀人和血腥都是能够轻而易举触发他恐惧噩梦的东西,而这些,都是沙场之上必不可少的。纵是邵叔桐可以忍受,背负着黑暗记忆的苏明皓,他能受得了吗?
邵叔桐回身,看向一个人坐在角落里的苏明皓,邵正则也望向那个瘦弱胆怯的男孩儿。
坐着的时候,苏明皓习惯用双手环住膝盖,再把下颌抵在膝盖上——这正是当年祁南王府血案发生后,金吾卫在尸体堆中发现苏家小公子时他的姿势。
两年多过去了,当时的记忆或许不再那么深刻,但有些东西对苏明皓而言,是已经刻印在骨子里,即便不去想起依旧会有所反应的遗症。那些恐惧,悲伤,绝望,是他一辈子都无法从生命和记忆里剔除的烙印。
但是,人会反抗。
反抗那些抵触的,憎恨的,厌恶的东西。
“宁王哥哥,我也想跟叔桐哥哥回大营。”出乎所有人意料,当初在军营中总是睡不安稳的苏明皓,竟然给出了这样的回答。
邵叔桐早把苏明皓当成了自己的亲弟弟,一时间竟还有些不忍:“明皓,你不用跟着我也行。要不……要不你就留在这里好不好?没事的时候我会回来看你的。”
能留在安全的地方自然心安,可苏明皓还是摇了摇头,莫名地竟有几分固执。
“好吧,既然你们两个都这么坚决,我也无话可说。”邵正则倍感窝心,拉着两个孩子的手,轻轻在苏明皓头顶揉了揉,半开玩笑道,“明皓,你这样可不行,得学会像叔桐这样独立起来。再亲近的兄弟,总有分开的一天,到时候你——”
“宁王误会了。”
苏明皓小声打断邵正则的话,而后低下头,双手紧张地撕扯着衣角。过了半晌,好不容易聚集起勇气的苏明皓才抬起头,迎着那双澄净柔和的目光,腼腆地道出了自己的心声。
“我想回去……我也像和叔桐哥哥一样,能保护些什么……我想……我想保护长姐……”
即便年幼,即便忘不掉恐惧,他还是想去往苏青黛身边。
作为一个小小的男子汉,保护自己仅剩的亲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