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深庭院,春雨渐暖,树上的槐花却迟迟不肯开放,令得皇子天家最美的庭院显得冷清萧索。
君弈扶手立于喑哑无声的槐树下,本就瘦削的身子愈发显得单薄,仔细束起的发间隐约可见几丝白,不知是生了白发,还是映得日光。
瘦了一圈的织绣走到他身后,默默给他披上披风,又撑起久未使用的油纸伞在他头顶,防着树梢上清晨小雨遗留的雨滴落到他身上。那伞不大,仅容得下一人,她便让自己悬在伞外,仿若没有看到落在自己身上的雨水一般。
“城外看见了宁字大旗,消息也从外面传了进来,说是宁王和东陵王带了四万戍边军抵达。不过还不清楚为什么他们停滞不前,也许是因为祁南王吧。”织绣聊家长里短一样娓娓道来,神色中多了几分母亲特有的慈祥。
怀孕的事经由太医确定了,尽管君弈对她不闻不问,也没有表现出对孩子的期待,织绣却已经下定决心要把孩子生下来。
她和他之间,看似有联系又没什么联系,她希望这个孩子的降生,能够在他们之间形成一道牵系——就算他不肯承认也无所谓,她需要的只是对自己的安慰,以及对孩子的交代。
“织绣,以你来看,我们守城能坚持多久?”君弈没有回头看,也没有接织绣的话题。
织绣早已习惯他的我行我素,是而并不恼火,依旧平静得像是一汪湖水:“城中粮草储备充足,国库里的粮食足够供给全军至少半年。这半年里,只要我们坚守不出,凭靠常溯城的城墙足以抵挡那些乌合之众。相比之下,那些乌合之众缺少粮草和医药,一旦城外堆积的尸体出现疫病,他们就不得不后退,否则无论多少万人的队伍,都要毁在瘟疫手上。”
疫病的可怕,但凡了解历史的人都知道。别说缺医少药的不到十万兵马,就算是在有医者治疗照料的情况下,短短几天内死去数万人的先例也不是没有。
而现在是春夏交季,一旦彻底进入夏季,长期堆积的死尸成为疫病源头的可能性相当之高。
“常宿城的城门是中州最坚固的,常溯城的城墙则是中州最严密的,我们只要不主动打开城门,根本不必担心瘟疫在城外如何肆虐。”
知秀的回答都是深思熟虑后的结果,尽管听起来冷血无情,却把己方和敌方的利弊分析得条条是道。不过很显然,她只把乐观的一方面说给了军一听,那些对他不利的分析结果,她全部都留存在了心里。
天下动荡是他掀起的,八方豪杰齐聚,四海人士一呼百应,多方讨逆军全是为杀他儿来,这就是他最大的不利之处。
除此之外,苏青黛的存在也是个大问题。
君亦对苏青大是个什么态度,织绣心知肚明。她丝毫不怀疑,如果苏青黛率领士兵攻入城中,拿着一把刀抵在君弈脖子上,他会毫不犹豫投降。
不,或许连刀都不需要,只要均易一见到苏青黛,他就会放弃一切。
织绣担忧,却也羡慕,嫉妒。
他对苏青黛别无所求一味付出,对她却不理不睬,不闻不问。她自认为不比苏青黛差些什么,偏偏苏青黛弃之如敝履的,她就是求都求不来。
“如果真有城破之日,丞相大人不必担心,我必定拼尽性命也要保护好您。”织绣收回油纸伞,拉起君逸的手轻轻放在自己小腹上。她勾起唇角,笑容明亮的,“我绝不允许我的孩子没有父亲,不会让他如我的童年一样重蹈覆辙。倘若这种情况无法避免,我宁愿不让这个孩子出世——我不是想威胁丞相什么,只是想让你明白,谁才是那个会陪在你身边的人。”
这番铿锵有力的动情倾诉,换做其他男人听了定要洋洋自得,或许还要为自己的魅力吹个牛皮。但均已就是君逸,不同于其他任何人,即便亲耳听到一个怀着他骨肉的女人向他告白,他也只是麻木地收回手,语气平淡如故:“随你怎么做,与我无关。”
“这世上与丞相有关的人,大概就只有东陵王吧。”织绣自嘲笑笑,转身黯然离去。
庭院又重归宁静后许久,君忆忽然轻叹口气:“日后我若有什么不测,你记得带上她从这里逃走,逃得越远越好。我只是个身负罪孽的凡夫俗子,不值得她为我牺牲。”
庭院最隐蔽的角落里,悄无声息藏匿的玄叶和尚走出,朝着织绣离去的方向轻轻摇头:“丞相并非无情之人,却偏要做无情之事,莫是不知伤人心比伤人身更狠?”
“和尚,人都说佛门弟子没有七情六欲,你怎么好似什么都懂似的?”面对曾经憎恨入骨的选叶和尚,君逸已经没了那些激动,言语间波澜不惊,“总之按我的要求去做就好——你不是一直想要解脱吗?我答应你,三个月后无论情势如何,我都会赦免你的罪,放你离开这里。”
玄叶和尚合十鞠躬,犹豫片刻,终是没有把那句熟悉的佛号道出口。
他已经自逐出佛门,不再是佛门的子弟,就好比君毅放弃了平凡百姓的身份,便再也回不到风轻云淡的过去。某种意义上,如今他们两个倒是难兄难弟同病相怜了。
“和尚,你可会给人超度?”君弈忽然问了个莫名其妙的问题。
玄叶点头:“自然。”
“去趟朱雀大街,把那些死去的人超度了吧。我不想这城中夜夜鬼哭,听着心烦。”
这种事已经不是第一次了。动辄杀人令百姓怨声载道,却又总在杀人之后让人去超度,何苦来哉?起初玄叶和尚不明白这道理,做得多了,他便渐渐有了几分感悟。
从踌躇满志到心怀憎恨,年轻宰相想要的不是颠覆这人间,他想要的是所有人都恨他。所以,他把他的恶展现在所有人面前,却把他的好藏在心里,不反驳天下的骂名,似乎也没有用心抵抗绝不可能善终的结局。
玄叶和尚好像明白了什么,又不太明白,看着那道无人能懂的背影,迷茫而又怅然。
“众生皆苦,不独一人苦。众生皆罪,偏一人为罪。丞相为善为恶仍是恶,何必,何苦?”
“于我而言,生死早已没有区别。既然如此,为何不多担待一些,去成就别人的坦途?和尚,你说我为善为恶也罢,说我本性便是恶也罢,你那些评价与我何干?”
君弈罕见地回应了玄叶和尚的感慨,眸子里,平静得像是早看透了一切。
“这乱世,便是我为报答她知遇之恩的谢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