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余国第四任皇帝是个胖子,无论冬夏最怕的就是热。为了解决令自己烦恼的闷热问题,这位皇帝花了大把的银子,劳民伤财地在皇宫内修建了一处避暑胜地,以阳雪园名之。
这阳雪园一半在后妃所居的内宫东侧,一半在宫内的猎苑之中,园内有山有水有飞禽走兽,还有一栋四十八檐的飞瀑亭悬空建于湖中心,一年四季山泉自檐道流淌入湖,带来湿润清风,凉爽不尽。此外,阳雪园中还有一处冰窖,由当时最负盛名的巧匠设计,春夏秋冬冰冷干燥,源源不断地提供着干净的冰块。
君弈曾自嘲没有享福的命,明明宫中有那么多玩乐之地,他却寻不到半点乐趣。然而时时刻刻护佑在他附近的江湖高手和北衙禁军都知道,君弈去往阳雪园的次数,仅次于去往寝殿。
不过君弈到阳雪园并非为了享受,那最最令人叹为观止的四十八檐来春亭,他甚至从未踏足。唯一能吸引他到阳雪园的,是那座已经极少使用的冰窖。
冰窖里,安睡着那个还未享受幸福便早早离世的病弱少年。
君家兄弟的父母葬在乱坟岗,君弈认为那并不该是弟弟的归宿。他隐约记得君氏一族的老家在遥远的安阳县,所以打算等有时间时亲自送弟弟的尸骨回老家,落叶归根。只是这段时间来他从未得闲,只能让仵作想尽办法减缓弟弟尸骨的腐烂速度,希望有那么一天,能够和弟弟一起回家。
回到没有人认识他们,一切都可以忘记,他们最初的家园。
忽然响起的开门声让独子陪伴弟弟的君弈有些不悦,然而他并没有说些什么,毕竟这唯一一个可以随时进入冰窖的人,是他亲口赋予的权利。
“已经确定九皇子是跟随宁王车马离开的,一起逃走的还有东陵王寄宿在皇贵妃那里的弟弟苏明皓。现在宁王正在边陲带兵,中规中矩的,倒是没什么不该有的举动。”织绣站在冰窖门口毕恭毕敬,并不敢上前。
君弈从冰冷刺骨的冰床边走开,到织绣面前时轻轻推了她一下。
“外面说话。这里冷,别冻到。”
织绣登时面色绯红,顺从地离开冰窖。
阳雪园内有一把藤椅,是近来君弈特地让人搬来的,就放在院中阳光最充足的地方,旁侧放着他在嵘王府时常弹的那架古琴。君弈坐在藤椅上,随手拨了下琴弦,低沉质朴的琴音便宛若天籁,顺势流泻而来。
“我从不知道,丞相竟会弹琴。”织绣看着那只修长手掌,感慨轻叹。
“以前为了消磨时间,偶尔会抚上两曲,自打她走后就再也没有弹过。”君弈按照琴弦,微微仰头看织绣,唇角忽而勾勒一抹淡笑,“想听么?”
织绣鬼使神差点点头。
中指勾弦,音起;轻拢慢捻抹复挑,穿插着纯熟泛音,空灵清越;终了是长长的尾音,又突然抹消。
仍是那曲《歌谁》。
那么多曲子他都渐渐忘却了,唯独这首曲谱,他总是铭记在脑海。不只因为喜欢,也因为与那人初遇便是因这首曲子,带给他活在人世间最幸福的一段时日。
看着颤抖息止的琴弦,君弈有些失神。待他清醒过来记起还有人在身侧,扭头向织绣投去歉意苦笑时,意外发现她脸上挂着两行清泪。
“哭什么?”他垂下手,微微皱眉。
织绣摇摇头,声音轻而低沉:“我总觉得……总觉得丞相并不是他们想象中那种人。”
“我是什么样的人,怕是有千千万万种说法,没必要因为这个感到奇怪。”君弈起身,干干净净的汗巾递给织绣,“很久不曾弹琴,随手拨了拨,没想到竟把你给惹哭了。罢了,还是说些正事吧,我这人终归还是不擅长与人聊天。”
织绣接过汗巾,却没有擦去脸上的泪水。她用手背擦干泪痕,悄悄将汗巾收起,轻道:“丞相是否需要我去除掉宁王?有宁王在,朝中始终有些老臣不死心,妄图颠覆丞相对朝廷的掌控。”
“没那个必要。之前凌香宫宫主派人过来时你也在场,不是听到那人说了么?宁王中了香毒,虽说后来狡猾逃走,却再也清不干净他体内残留的毒素,下半辈子他就只能靠着药维持性命,已然近乎废人。”
“那……就这样放着不管了吗?”织绣忐忑道,“如今丞相手中只有新帝,那新帝却是个不招人待见的废物。倘若有人拥立其他皇子称帝前来声讨,在丞相重重举措得罪了天下文人武者后,恐怕很容易会被撼动。织绣愚钝,想知道为什么丞相不抓回宁王作为人质呢?有宁王在手的话,想来就算是东陵王也不敢轻举妄动。”
君弈一摆手,目光淡然如水:“你错了,宁王与东陵王之间虽有交情,却还没有深到能让东陵王置大局于不顾的地步,宁王是否掌握在我手中意义不大。事实上,与宁王比起来,倒是那位信陵公主更适合利用——别看东陵王与她面上不怎么交好,这两个人却是不打不相识。再加上牧家大公子这层关系,一旦信陵公主有难,东陵王必定会返回常溯城。”
织绣仍是困惑:“东陵王真的会回来?封墨恭那么狡猾的任务,就不会阻拦她吗?”
君弈目光一闪,锋锐掠过。
“此时,他并不在浮余国境内。”
织绣负责的都是一些暗地里的行动,前朝如何,边陲如何,战事如何,她不清楚也不需要去关心。尽管她有些好奇,为什么苏青黛最需要人照顾的时候封墨恭却不在她身旁,但她选择了沉默以对,不去追问。
一来,君弈不喜欢追根问题的蠢人。
二来,她也不在乎封墨恭如何,苏青黛又如何。
“织绣,准备准备,我打算在这园子里摆桌宴席,素菜为主的。”君弈指着不远处的来春亭,慢道,“算算时间,青黛应该快回来了。”
织绣微微一震,默默低头。
她明白,自己这辈子最开心的一段时光,大概就要结束了——她怎会不知道呢?君弈给予她的种种,包括他过于罕见的笑容,并非因为如何青睐她这个忠诚属下,而是因为把她当成了苏青黛。
一直以来她沉迷的微末幸福,仅仅因为,她是个替身。
仅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