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青黛被软禁在寝殿足有七八日的时间,靠着太医提着脑袋群策群力开出的药方,倒也能勉强压制心疾,只是这药方除了抑制病情之外还有些旁的不该有的作用——自打服药开始,她便觉得浑身无力、筋脉受阻,空有深厚内力却无法调用,别说与人动武,便是多用些力气都会觉得胸闷气短,头晕眼花。
她知道,这必定是君弈防止她离开所为。
“太医说这药方里有几味十分凶险的药,想来他们不敢随便往药方中加乱七八糟的东西。如果我猜测不错,君弈应该是通过香气来限制我行动的。”邵季城脏污的病榻旁,苏青黛凝眉深坐,若有所思,“寝殿之中总有一股以前不曾闻到过的香味,很淡,而且查不清源头。我听皇贵妃娘娘托叔桐传话过来,说是宁王那边也有这种情况。”
邵季城仍旧虚弱,不过托了这几日有苏青黛照料的福,已经能自如言谈。他抬起枯瘦手臂指了指床榻边重重帷帐,沙哑低道:“这里也有……那香味,怕是不对头。”
苏青黛起身,抓过帷帐仔细嗅了嗅,果然有种非同寻常的香味,与她在寝殿所住的地方略有不同。
深吸口气,苏青黛娥眉微蹙:“利用各种香来达到控制人甚至杀人目的,这是凌香宫一贯做法,也是他们最擅长的。倘若这些都是凌香宫所为,也就是说……”
“凌香宫……大概早就有除掉我这老不死的念头了吧?”邵季城咳了几声,越来越看不清东西的双眼一片浑浊,“我一直提防着江湖势力的渗入,没想到千防万防,还是没能让前朝后宫干干净净……我也就罢了,则儿他对江湖一无所知,本不该如此。凌香宫这是想把邵家赶尽杀绝,扶君弈上位吗?!”
凌香宫安插在宫中的势力,先前已经因遥华的背叛被清除一空,假如邵正则和她所中的香毒都是凌香宫所为,那么不难猜测,凌香宫找到了一个能够明目张胆混入宫中的新靠山。
“君弈并无意于皇位,他本就不是贪恋权势的人,圣上心知肚明。”想起枉死的君清,苏青黛忍不住多了几分怨责,“君清还是个孩子,他何错之有?圣上为了彻底掌控君弈不择手段,间接害死君清,因此才引来君弈的疯狂报复。追根究底,这一切都是你多疑造成的,不是吗?”
邵正则大口喘息,许久无话。
苏青黛幽幽叹口气。
阿清,阿清。
她记得眉宇温柔的君弈,记得他看着弟弟时的满足神情,记得他们兄弟二人相依为命,清苦却幸福的剪影。她也记得小时候每次听见师父如此低低呼唤娘亲时,娘亲面上那种苦涩里带着柔和的笑容。
似乎她所在乎的一切,她眷恋的那些人的逝去,总是与邵季城有关。
缓缓放下帷帐,苏青黛重新回到病榻前,低着头,定定地望着命不久矣的老皇帝。
“舅舅,每次你入睡时,不会梦到那些因你而枉死的人吗?”
邵季城喉咙里咕噜一声,沉沉闭上眼睛。
他没有睡去,只是在沉吟,过了很久很久,久到苏青黛已经对他是否会回答感到绝望时,这位叱咤半生的皇帝方才哑哑开口。
“梦见过,梦见过许多次……我梦见过你娘,梦见她哭着问我,为什么当初不肯让她嫁给她师兄?如果那时我没有棒打鸳鸯拆散他们,就不会有后来这么多恩恩怨怨……我也梦见过那少年,我看见他咳着血,满掌心的血,就那样直直向我伸来……他的表情很凶,他说,我是来带你下地狱的……”
刚愎自用的帝王无力地躺在病榻上,悲凉表情渲染了整个寝殿的绝望味道。
“青黛啊……你,是把我当成了杀人的魔头,还是嗜血的侩子手?我知道,我知道的……你们都这么认为,当我冷血无情,为达目的不择手段……”
“难道不是吗?”苏青黛忍不住反问,“君清的死,你难逃其咎;我娘之所以半生凄苦,也是拜你所赐。还有封墨恭……你可知道他的真正身份?又是否知道,他和他兄长究竟目睹了怎样的惨状之后,拼了命才活到现在?”
动了动眼皮,邵季城浑浊双眼忽然睁开,蓦地一句铿锵有力。
“别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
那一声几近低吼,令苏青黛有些意外。她缓了片刻,平复情绪,又道:“你知道什么?”
“知道他是谁……”又一阵咳声后,邵季城不得不重新躺回榻上。他扭头,看着苏青黛,似笑非笑的表情说不出地古怪:“你选择的,必定不是凡夫俗子。我是你舅舅,当然要查清他的身世底细……是难,他藏得深,但总有线索可循……于是我便知道,他是焉国高阳将军的后人。无怪乎啊……无怪乎你会选择这样一个男人,高阳家的子嗣,没有一个不是好儿郎……”
苏青黛有些恍然了。
原来,他已经知道封墨恭的真正身份。
然而她不懂,为什么在得知封墨恭的身份后,他没有对封墨恭下毒手?是因为发现得太晚,没来得及吗?还是说他有所顾忌,又或者处心积虑非要想个不留痕迹除掉封墨恭的方法?
他对敌国那煊赫的将门世家,似乎也尊敬多于憎恨。
邵季城看着苏青黛的神色万变,马上明白了她的困惑。他苦笑,有那么几分邵正则的味道:“你当真把我当成了十恶不赦之人啊……事情过去许多年,你怎就认定都是我的错?发生在焉国的阴谋阳谋,又怎会是我一手策划的?你们终归是恨我……唉……”
若是放在平日,苏青黛必然认为这是邵季城的伪装。可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身处软禁之中的邵季城实在没必要继续说谎。
难道,她真的对他有所误解?
才想要追问,冷不防房门被推开,陈总管皮笑肉不笑躬着身子:“时间刚好,东陵王该服药了。君丞相正在殿外等您,今日小雨,天气凉爽,君丞相邀东陵王去看出好戏。”
“他如今所谓的好戏,都是些折磨人的把戏吧?”苏青黛面无表情嘲讽。
她回头,朝邵季城使了个眼色。
有些话,留待下次见面,定要说个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