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府,即惯称的东宫内,仅存的宫女弯腰鼓弄着火盆,时不时抹把眼泪。
“太子殿下刚被君丞相派来的人带走,也不知道会不会出事。殿下他这段时日被禁足太子府,别说惹事,就是高声说一句话都不敢,君丞相还想怎样?这是要活活逼死殿下吗?”
“我来吧。”封墨恭接过铁钳,用力捅了捅熊熊燃烧的木炭,漫不经心道,“君弈应该不会猜到我们在这里,他找太子过去,大概是急于找一个新傀儡来扶持,以便浮余国的至高权力仍然能掌握在他手中。”
菡萏忧心忡忡看了眼房门虚掩的房间,小声问封墨恭:“圣上真不行了吗?”
“说不好,看样子大概坚持不了太久。”封墨恭隔着抹布端起火盆,朝房间一扬头,“劳烦菡萏姑娘了。”
菡萏连忙抢先一步推开房门,让封墨恭能端着火盆顺利通过,给本就已经很暖的屋子里更添了一分暖意。
擦了把额头上的细密汗珠,菡萏关好房门,站到床榻边轻声道:“东陵王病得很重吗?需不需要我去太医府讨些药来?”
封墨恭坐在床沿边,握着苏青黛的手,微微苦笑:“她的病已经非药力所能及。要不是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她也不至于病重到这般地步。”
“别胡说八道。”卧在床榻上的苏青黛忽然睁开眼睛,低声嗔怒。
“好好好,我胡说八道,我的错。”封墨恭一味迁就的态度,看得菡萏羡慕不已,又似不太好意思,双靥肺上两团绯红。
封墨恭和苏青黛絮絮叨叨又说了一些话,都是些无关紧要的闲谈。菡萏正觉得无趣时,房门忽然被推开,高阳云鸿倚着门板懒散地向后一指:“醒了,说要见你们两个。”
二人对视一眼,默契行动——苏青黛掀开被子垂下双脚坐起,封墨恭一手绕过她肩头,另一手伸过她后膝,将苏青黛整个人打横抱起,脸不红心不跳面不改色走向对面邵季城歇息的房间。
高阳云鸿撇撇嘴,扭头看了眼菡萏:“回头记得把房间收拾干净,别让这家伙给玷污了。”
封墨恭听得见身后某人的不满,却无暇回头与他抬杠,他和菡萏一样,担心邵季城余下的生命怕是不多了——根据邵季城自己所说,他病重如斯多半托了凌香宫的“福气”,在君弈堂而皇之软禁他并表明报复之意后,更是明晃晃地强制他吃下一些药丸。这些药丸让邵季城时而清醒、时而糊涂,也愈发无力难受,五脏六腑似乎都被腐蚀掉。
邵季城清醒时试过偷偷吐出药丸,结果他发现,若是不服那些药,体内的疼痛反而更加剧烈。
“那些药,大概是用来压制毒性,让我能多活一段时间的。这么一离开,想来我的大限将至,便是大罗金仙降世也难救了。”躺在榻上的邵季城无论是面色还是精神状态,都要比在寝殿时差了许多。不过没有那些有毒味道的侵蚀,他比之前清醒了许多,说话也利索不少:“青黛,你们俩过来些,我有话对你们说。”
苏青黛自然而然凑上前去,封墨恭却有几分犹豫,稍作思忖片刻才悄然走到苏青黛身旁。
邵季城短暂清明的眼眸打量着二人,微微点了点头:“像,确实像。我与高阳将军曾在沙场上有过一面之缘,你们兄弟二人的眉眼颇有几分他的风度。”
封墨恭欲言又止,最终没有开口。
苏青黛知道他想问什么,屈膝坐下,替他问道:“当年高阳将军无端遭奸臣陷害,被昏君株连九族全家惨死,这件事是否与圣上有关?这些年墨恭盘亘帝都蛰伏不动,本有许多次机会刺杀圣上,但他念及圣上维系着整个浮余国的安定,所以迟迟没有下手。只凭这份大义,我觉得他应该得到真相。”
“高阳将军被奸臣污蔑陷害一事,我的确知悉内情。这是我这辈子,最不愿面对的事情之一。”
邵季城的回答话音刚落,门口便传来一声异响。封墨恭和苏青黛回头,只见高阳云鸿神色复杂盯着邵季城,手中长剑脱鞘半寸。
深深望了兄长一眼,封墨恭又看向邵季城,语气低沉:“也就是说,高阳一家的遭遇,的确是你所为?”
“不,我只是参与其中,陷害高阳将军并非我的主意……”邵季城咳了几声,掩口的手掌一片暗沉血色。几度喘息后,邵季城才又无力道:“当初是焉国国君派了一位朝官来的,说是有重要事情非要面谈。那朝官转达了焉国国君的心意,说焉国国君担心高阳一族拥兵自重、蓄意谋反,希望我能配合他们将高阳将军除掉,以绝后患。当时我国正与焉国交锋,高阳将军无愧不败将军之名,我军久战不胜连连败退,我在帝都听闻消息亦是心急如焚。彼时听闻可以不费吹灰之力消除心头大患,我一时糊涂,竟然答应了焉国国君……”
再后来的事,封墨恭也就猜得到了。
那焉国朝臣上演了一出反间计,并拿着一封邵季城亲笔所写所谓的证据,咬定高阳将军暗地里通敌卖国。这桩只有一面之词的糊涂案子,在焉国国君偏颇的判决下草草了结,高阳一家得到了焉国律法中最为严厉的处刑。
世代金戈铁马的名将之家,就这样怀着冲天的怨怒,被埋葬在滚滚历史洪流中。
儿时的悲惨遭遇难以忘记,亲族惨遭杀害的场景历历在目,全族人无辜枉死的冤屈……此时,高阳家仅存的兄弟二人,便是亲手将邵季城千刀万剐怕也难解心头之恨。
人心,憎恨,邵季城自然明白。
“要报仇……你们就杀吧……是我罪有应得……”邵季城平静地看着与宿敌六分相似的兄弟二人,满目做好赴死准备的坦然。
高阳云鸿没有动,封墨恭却缓缓抽出剑。
苏青黛眉头轻蹙,低咳一声:“他不是主谋。”
封墨恭的动作没有停下,他目光凛冽,手腕微曲,垂下的剑刃抵在邵季城喉咙上,紧贴颜色暗淡的松弛皮肤。
邵季城淡然闭上眼睛。
一阵袖风掠过,苏青黛也闭上眼,发出一声低低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