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年二月末,归雁北飞时节,离开常溯城五个月之久的东陵郡王重归都城,再次掀起口舌波澜。
为什么短短几个月就把东陵王调回都城?
有人说是因为东陵王在东陵郡做出了一番政绩,将功抵过,皇帝原谅了她先前自视甚高惹的祸。有人说是东陵郡王服了软,私下里向皇帝苦苦哀求才换来宽恕。还有人说,这是皇帝惦念与祁南王之间的情谊,对祁南王不听话的女儿教训一番后便心软予以原谅。也有人说,东陵王能被调回帝都,完全是闺中好友信陵公主的功劳。
真相到底如何,没有什么可靠的人站出来说明。前朝那些大臣里有几个心里明白,信陵公主的确在这件事上起了极大作用,不过要说信陵公主与东陵郡王互相引为闺蜜,那是绝对不可能的。
“要不是看在封墨恭那封信的面子上,我才不会去替她求情呢!”
专供权贵之家消遣密谈的酒馆引晖楼内,信陵公主站在雅间里叉着腰一阵抱怨,牧天枢蔫头搭耳缩在角落里只有被数落的份儿。封墨恭就坐在牧天枢对面,面前有茶有酒,脸上挂着和煦笑意,丝毫没有受到信陵公主怒气的波及。
“欠公主的人情,日后若有机会必当加倍奉还。”舍弃茶杯举起酒盏,谙熟桌上礼俗的封墨恭微微颌首敬酒。
信陵公主也端起酒杯,却还是不情不愿瞥了一眼坐在封墨恭身侧,目光则始终望向窗外的事主,东陵郡王苏青黛。这事儿最大的受益人本是苏青黛,然而从托关系到转递信笺,从死缠烂打求情再到设宴款待致谢,偏偏没有苏青黛参与其中,事不关己般没有任何表示。
依信陵公主的脾性,对上这种不知感恩的女人必定要抽出鞭子教训一番。无奈她前番吃过苏青黛的亏,不敢再和这石头里蹦出来的疯子较量;此外来之前她才答应过牧天枢,不会当着他的面与苏青黛冲突,总不好毁诺。
脾气差、任性不假,但这位嚣张跋扈的公主,唯独对承诺格外守信。
信陵公主与封墨恭碰杯喝酒也好,牧天枢被两个人一起揶揄嘲讽也罢,身在席上的苏青黛一直心不在焉。望着街上或快或慢穿梭的行人,刚从闹着灾荒的东陵郡回来的她,如同初到常溯城时那样不太适应。
都城笙歌夜未央,流民生死谁牵肠?
只有秦沛书,那个收了好处默许刺客埋伏她,却把整个东陵郡百姓装在心里的老郡守。是非善恶,在秦沛书身上,她怎么也辨不清楚。
“不喝酒,至少吃些东西。”
清澈嗓音在耳畔想起,苏青黛下意识往后躲了躲,尽可能拉开二人之间距离。封墨恭不以为意,夹了几样素菜到她碗中,都是他特地为她点的。
看着封墨恭殷勤举动,信陵公主心中老大不满:“吃个饭还要人伺候,究竟多大的架子?”
苏青黛推开饭碗,不无嘲讽道:“封先生还不去给公主夹菜?这一屋子的酸味儿再不缓和缓和,老板的生意都要被你搅黄了。”
“还是这么牙尖嘴利的,难怪不讨人喜欢。”信陵公主大大一个白眼翻过去,气哼哼扑通坐下。眼见封墨恭无动于衷,她灵机一动,忽然挽住身边战战兢兢的牧天枢,口气甜腻得化不开:“天枢,我要吃鱼,你帮我剔刺。”
牧天枢脸色一僵,干笑:“啊?我?我嫌麻烦自己都不吃,怎么给你剔刺啊?万一没剔干净,你吞了鱼刺还不得抽死我?”
“剔个鱼刺都不会,要你有什么用啊?”
信陵公主演戏不成被卷了脸面,肚子里火气更甚,就差端起盘子砸在牧天枢脸上。正为脸面掉尽懊恼时,对面封墨恭伸出修长手臂将她的碗筷拿走,加进一块蒸鱼,低头仔仔细细剔起鱼刺来。
封墨恭的举动让信陵公主喜出望外,抿着嘴唇满面甜蜜,还不无得意朝苏青黛抛去挑衅眼神。
苏青黛视而不见。
一块鱼肉剔了多久的鱼刺,信陵公主就满眼桃花看了封墨恭多久。待到鱼肉剔好,以暴脾气著称的公主已经彻底没了火气,只剩下少女初心懵懂的甜蜜柔情。
“墨恭,初七那天四哥要带我去东郊狩猎,你也一起去好不好?”信陵公主伸出手,极其自然落在封墨恭手背上。
封墨恭没有躲闪,委婉拒绝:“我刚从东陵郡回来,手上积累了不少事情要处理,等忙过这一段再陪公主吧。”
“你能有什么事?去东陵郡一走小半年也没见你着急回来。”牧天枢嘟囔一声,不满之意赫然。
“有事就是有事,哪像你一天到晚游手好闲?”不等封墨恭解释,信陵公主先开口把牧天枢驳了回去,一副要庇护封墨恭到底的派头不言自明。
牧天枢瞠目结舌:“合着我在这里那边儿都不讨喜是吧?早知道就不来凑热闹了,反正除了墨恭你眼里谁都看不见。”
“说得好像我愿意来蹭这顿饭似的。”信陵公主一仰头,下颌指向苏青黛,“父皇有话托我带给她,不然我才不来呢,看到某些人就没食欲。”
苏青黛不着痕迹一皱眉,旋即舒缓,不动声色道:“圣上说什么?”
“你问我就说啊?好歹我也是个公主对吧?”信陵公主提起酒壶,直接倒在茶杯中推到苏青黛面前,“你把这杯酒喝了我就告诉你。”
牧天枢倒吸口凉气。
这家酒楼只招待有一定地位身份的贵人,店内所有用具都是上品货色,茶杯亦是从南边儿最著名瓷窑订做的,斟满后容量足足有小酒盏三倍。他知道苏青黛有些酒量,可他们要的已经是极易上头的烈酒兰陵春,一口气这么大杯灌下去,再能喝的人也要醉倒吧?
“别闹了,哪有这么喝酒的?”牧天枢面上多了几分愠色。然而牧天枢是否生气,并不妨碍信陵公主刁难苏青黛。
事实上这么一杯酒还不至于让苏青黛望而却步,只是她明白,这杯酒喝下去的结果不在于她醉酒与否,重要的是信陵公主要逼她低头。这种近乎要挟的幼稚做法,一向不为她所喜。
“不想说就算了,不值得我用一杯酒去换。”苏青黛起身,竟是要退席离开。
“等等。”
未等离席,封墨恭忽然轻轻拉住她手腕,摇头示意她坐下。从桌上端起那杯近乎满溢的烈酒,他面不改色浅笑,朝信陵公主微微颌首致意。
“这杯酒,我替她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