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国家疆域再大总有个边界,一国之君权力再高总有不受其统治的人。若说有什么能凌驾于邦国之上,能够把四分五裂的中洲联系到一起,大抵只有江湖了。
对很多百姓而言,江湖是传奇故事里才有的名字。而对那些身在其中的人,江湖不过是个看不见的地方,一脚踩入,此生难逃。
如同那位远在极北之地不愿沾染尘嚣的青公子,无论他再怎么遮掩自己的身份面容,只要他是血魔的弟子,就无法逃脱江湖中种种猜测探寻。
“事实上我并没有确凿证据证明,苏姑娘就是那位青公子。不过多到难以抗拒的巧合与契合面前,苏姑娘应该不会继续狡辩抵赖,不是么?”封墨恭再次露出笑容,仿佛世间阴谋阳谋、错乱棋局,都在他心胸之内整齐有序,一目了然。
他从来都是如此自信,没有任何事情可以撼动他的从容沉稳。
这份自信,原本是属于她的。
苏青黛沉默良久,一直低头摩挲雪团柔软皮毛,直到油灯发出几声噼啪细响,她才从独自一人的沉思中回过神来。她脸上没什么表情,一如既往地平淡:“知道了这些,对封先生并没有什么好出。”
“我哪敢期盼什么好出?整天有人在后面虎视眈眈跟着的情况下,我得多大的心才会做起从你身上得到利益的美梦?”封墨恭苦笑。在她身份得到默认后,他反而多了几分自然,语气较之之前更为轻松:“苏姑娘说过,襄郡主是被人害死的,而你回来是为了查明真相给襄郡主报仇。我不明白的是,为什么早不回来,非要在襄郡主去世多年时候才返回帝都?祁南王的死,你就没想过追查报仇?”
“从小到大,我只知道有师父、娘亲和师兄,并不知道还有其他和我有关系的人。之所以没有在三年前回来,是因为当时的祁南王府容不下我这个外人。”
苏青黛回答得冷静绝情,与祁南王的父女关系被她撇得一干二净。
封墨恭抱肩:“看来你们苏家的事还有很多曲折啊……”
曲折也好,内幕也罢,祁南王一死,一切都不复存在。苏青黛情绪上没有任何波动,仿佛是在聊着与自己全无干系的话题。
“封先生不说说自己的情况么?据我所知,君子楼不是谁都能去的地方,那里聚集着文、武、兵、算、医、乐、茶、酒、琴、棋、书、画十二大家,都是整个中洲术业方面的佼佼者,寻常高手别说前去探讨,就连登入君子楼的大门都困难至极。你说常白的功夫出自君子楼,也就是说,他是君子楼十二少主中武道少主的手下?可是我又听说,君子楼有着上不得入庙堂、下不得入陵墓的规矩。”
“规矩是真的,但只针对君子楼子弟。”封墨恭淡道,“常白的功夫可列入二品高手级别,但还达不到君子楼少主的实力。他与司武道的破军少主并非师徒关系,不过是有些故交罢了,不受楼中规矩束缚。”
“哦,是这样么?”苏青黛故意停顿,意味深长盯着他,“那么,封先生可有受到君子楼规矩的束缚呢?”
常白与江湖中最为神秘的君子楼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且对他毕恭毕敬称呼“主子”,那么封墨恭的身份……只怕比她猜测的千万种可能更加惊人。不过苏青黛并不确定他是君子楼的人,毕竟他身为嵘王谋士,堂堂正正做着干扰权势的谋算,这在君子楼内应该是绝对不被允许的;说他是君子楼十二少主之下的人,她又觉得有辱自己的水准。
再怎么说,这家伙也是与她旗鼓相当的狡猾聪明。
也许是她的心思很容易识破,封墨恭回答得坦荡干脆:“苏姑娘尽管放心,我不是君子楼十二少主之一,没那么大的背景。君子楼虽设有十二少之位,却并非时时都有人居于其上,司谋算的少主之位已经空悬十余年了,实在没有能够让楼主看上眼的人才。当然了,如果青公子愿意过去,大概那位坏脾气的楼主不会拒绝。”
“免谈。”她拒绝得斩钉截铁。
江多湍急,湖多风浪,江湖是总也没有风平浪静的一处。一场血案已经让她的生活波澜起伏,再去掺和江湖那趟浑水,她就真的命不久矣了。
各自身份摊开大半后,言语中那些警惕提防果然少了许多,料想之中的不悦并没有发生。苏青黛抱起雪团:“夜深了,有话明天再说。”
“只怕明天苏姑娘又封闭起自己,把我当个一无所知的外人哄骗。”封墨恭也跟着起身,尾随在她之后。苏青黛不理他,他便自言自语喋喋不休:“常白不在,我又不会打架,晚上有恶人摸进楼里怎么办?苏姑娘武艺高强,这种时候理应挺身而出保护弱者。”
苏青黛不回头,想笑又不愿让他看见:“堂堂大男人,只会在后面撒娇唠叨?我又没按着你的手不让你学功夫,自己实力不济怪得了谁?”
“有常白在,我还学那些做什么?再说要不是冒险陪苏姑娘跑到常溯城外,也不会遇上这些打打杀杀的事情。”
“请封先生快马加鞭滚回常溯城。”
“男子汉大丈夫不可言而无信。我说过要对苏姑娘负责的。”
封墨恭一脸信誓旦旦,却被苏青黛回身一拳砸得凉气倒吸——唯一能让苏青黛恼火的便是那天沐浴被他闯入的事情,他偏要动不动就提起,挨打也是活该。
偌大的碎雨楼空无一人,住处可以在数十间房屋中随意挑选。苏青黛随便找了一间还算是干净的,封墨恭便紧挨着她旁边住下。考虑到常白不在,一旦有突发情况他的确难以自保,苏青黛并没有提出反对。
那晚风平浪静,万籁俱寂,自打离开生活十余年的地方后,苏青黛第一次睡了个好觉。次日清晨醒来后,她慢着性子穿戴梳洗,又哄着雪团吃了些已经不太新鲜的肉蓉,这才准备出门看看情况。
拉开房门,她蓦地愣住。
门口遍是灰尘的地面上,封墨恭正裹着一袭棉被倚墙酣睡,似是在她门前守了整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