改封东陵郡王一事,没有任何讨价还价的余地。
邵季城的这道圣旨让苏青黛颇费了一番思量,而她所有推测结果,都在导向一个她并不期望的可能。这种可能其实并不难想,甚至许多市井百姓都曾有过议论,在此之前她只是一厢情愿没有往这方面猜想罢了。
毕竟,她的母亲,与那位高高在上的九五之尊是血浓于水的亲兄妹。
“帝术,帝心,帝业。功名利禄真的能让一个人变成修罗恶鬼,不惜残害自己的亲人么?”仰头望着等待冬日来临的萧索枯叶,苏青黛呢喃自语。
数月前她低调归来,所有人都说她捡了大便宜,一飞上枝头,不是九天之凰,那也是日后衣食不愁的凤雏。而此时此景,谁能想到?一袭白衣孤身傲立,面前不是金砖碧瓦锦衣荣华,而是一片苍苍牧野,一条孤寂驿路。
她仍是一人,从来,到走,身边总也没有其他人相伴。
仿佛她一生,就该如此。
从接下圣旨到备马离开,邵季城只给了她半个月的时间准备。这半个月里她关上大门不与任何人来往,拒绝了许多人的刺探,拒绝了封墨恭送的一盒药丸,也拒绝了钟姑想要陪她一起去往东陵郡的苦苦哀求。而今陪着她的,依旧是不会说人话却比人更值得信赖的雪团,以及一匹千金难求却并非她所喜的汗血宝马。
马是牧天枢送的,她收了。只因他吃了三五次闭门羹,被逼急时气得说了一句“再怎么说我也是你表兄”。似乎还愿以单纯的亲人关系接近她的,就只有这个都城第一纨绔子,总被人说最缺心缺德的丞相府大公子了。
自然,送行等事,她没有劳烦任何人——邵季城这一招看不出是护她还是压她的棋委实绝妙,眼下吃不准圣意的局中人们根本不敢妄动,生怕一个不小心会错了意惹怒天子,从此失去立足之地。
没人来送行,苏青黛乐得安静。
“是匹好马,但不如师兄养的青牛。”她翻身上马,背上背着简单包袱,怀中是白得耀眼的雪团。雪团小爪请挠她手背,她便低头轻笑,从容恬淡。
何惧?何愁?阴谋阳谋,逃不过她心中算谋。
宝马四蹄踏地,咴声响亮。苏青黛正想夹紧马腹走上驿路,蓦地听到一阵琴声悠悠传来。
她提缰回马,望向沉默城郭。
冰冷城墙之下,半旧长衫难掩书生意气的青年一如初见时那般盘坐,膝上横着古琴,目光埋在琴弦中。轻拢慢捻抹复挑,每一下都极尽认真,仿佛要把他的心思通过琴声送走,迢递到远处依然看不清表情的女子耳中,心里。
苏青黛浅笑,朝那个不怎么喜欢说话,却藏着一副铮铮傲骨的男人微微低头致谢。
若说她在常溯城这几个月的收获,唯一让她不觉着冰冷的,那就是君弈君清两兄弟了。也许君弈过于耿直忠正显得倔强执拗,可细细想来,能够不畏流言、不怕惹祸,敢于在风口浪尖上为她送行的人,除了这固执得可敬的青年外,还能有谁?
牧天枢吗?他性子顽劣不听话,但终归心中惦念家里,不会做出有损牧家的举动。
封墨恭吗?他有七巧玲珑心思,他能让她视为对手高看一眼,却没有足以来送她的借口和情谊。
风送琴声,悠扬,悠长。苏青黛在琴声与风声里驾马踏上驿路,唇角始终噙着笑意,忽而想起师父教她习字时曾写过的两句话。
海内存知己。
士为知己者死。
非要给君弈按一个与她有关的身份,大抵就是知己这样的存在吧?她读懂了他的琴声,他便送她一曲别离。就算不是能为对方慨然赴死的至交,那又如何呢?去往未知旅途的起点,至少有这么一个人前来相送,无关利益。
驿路枯燥,沿途风景不过树林,沙土,以及一成不变的万里无云。苏青黛驭马疾驰,经过驿馆只交名验不下马,一个白昼便跑了足有三天的路程,赶在日落前抵达奉和镇歇息。
奉和镇是常溯城至东陵的必经之处,镇子不大却很热闹,往来商旅络绎不绝,酒家旅舍随处可见。苏青黛寻了一间最不起眼的旅舍住下,晚饭亦是一碗再简单不过的阳春面,外加一小坛奉和镇特产的烈酒韶关大曲。
旅舍前堂即为饭堂,当老板的也是厨子,一碗阳春面做得既快又好,转眼上桌。如今正是生意冷清时节,老板闲来无事便亲手为苏青黛开封倒酒,一边倒一边笑:“小娘子哪里人?可是西边儿来的?都说西边儿的人能喝,却也极少见到独自喝酒的姑娘家。咱们这的曲酒纯着呢,贼香,就是三碗下肚容易上头,小娘子千万悠着些。”
苏青黛不说话,抓了把铜板轻放桌上当作打赏。老板见客人出手大方,忙又上了壶热茶,连着媳妇做给自己吃的一碟腌豆子也端了上来。苏青黛就这那碟豆子狼吞虎咽,不消片刻功夫便把一大碗阳春面解决干净。
刚撂下筷子,老板又端着两碟东西笑吟吟走来:“既然与前拨客人是一起的,小娘子怎么不早说?等下我得记着给您退房钱。”
“什么客人?”苏青黛微微蹙眉,以为老板认错了人。及至老板将那两碟东西放到桌上,她发现里面装着新鲜鱼鲙和鸡肉茸,蓦地明白了所谓的“前拨客人”是谁。
闭上眼,深吸口气,苏青黛重重放下酒杯,发出沉闷响声。
通往二层的楼梯上响起脚步声,伴随一句轻叹:“看来苏姑娘不是很高兴有人同行。”
“换做是别人,我并不介意。”苏青黛冷冷看回头,“封先生阴魂不散如影随形,再好脾气的人也要厌烦,就没有些自知之明么?”
封墨恭停下脚步站在楼梯中央,自嘲苦笑:“来时我就在想,是不是一番好心又会被你当成驴肝肺,果然应了。”
“只看得见你满腹算计,从没看出你还有什么好心。”
“这话可真冤枉我了。事实上我要不要与你一起上路,是苏姑娘你自己做出的选择。”无论苏青黛如何拒他于千里之外,封墨恭终不以为意。迈着懒散步伐走到桌边,他一晃衣袖,将巴掌大的瓷盒递到她面前:“你不肯收我的药,那我只能黏着你,直到确定你有良药可安痼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