改爵定封的诏书到来之前，苏青黛在东陵郡已经度过数月。

极易断水断粮受到围困的碎雨岛她无福消受，又不愿寄宿秦沛书家中看他一张愁眉苦脸，后来便租了一处不大不小却很干净的宅院暂住。同住的还有封墨恭和常白，以及那匹眼神看起来总是那样无辜的汗血宝马，自然也少不了与她最为亲近的雪团。

封墨恭始终没有公布身份，大半个郡守府的人都认为他是东陵王的仆从或是谋士，只有几个消息灵通的人去打探了他的名字，暗地里议论着嵘王谋士为何跟在东陵王背后的话题。

这些，封墨恭也好，苏青黛也罢，谁都没有出面解释。

苏青黛是不知道该如何解释，封墨恭是干脆不愿解释。按他饭桌上调笑的说法，反正在常溯城时已经被传过流言蜚语，再多一些人误会怕什么？反正吃亏的不是他。

苏青黛对他的无所谓，也只能暗骂一句厚脸皮。

在东陵郡的数月，饱受争议的东陵王极少露面，却接连搞出了几件大事。先是自掏腰包资助郡府从临近未遭灾的州郡高价购粮，运回郡内发放给受灾百姓，条件是接受郡府救济的灾民不得离开东陵郡，灾后须义务服役参与桥路家宅的修葺重建。而后她又改了一些郡上订的律法，在浮余国新律基础上进一步削减徭税役税，兴农兴商，独不兴圣贤之学。

把圣贤书当唯一出路的文人们，还有指着文才登台入殿的书生们，若不是有常白这樽沉着脸杀气磅礴的门神守着，大概早就冲进宅院找苏青黛理论了。

不过对鬼门关前走了一遭的郡守秦沛书来说，东陵王的种种举措百利而无一害，足以弥补他惊吓一场的损失。尤其是东陵王出钱赈灾并提出要求的决定，不但解决了东陵郡灾荒这迫在眉睫的大问题，还让他对日后受灾百姓成为流民离开的担忧放下了心。

正因如此，得知帝都一道圣旨又要把东陵王调回去，秦沛书一连数日闷闷不乐、愁眉苦脸，叹息一声连着一声，尽管其他人都以为，没了东陵王在头上压制，郡守又可以当大权独揽的地方官了。

至于个中缘由，他的真实感受，都在送别时一股脑倒了出来。

接到圣旨后，苏青黛如同来时那般干脆利落，没有半句废话，转身开始收拾行囊。秦沛书苦苦挽留不成，能做的也只是尽量凑些方便路上带的食水，跟在马后默默送至驿路上。

“等灾荒过去，百姓们又能像过去那样安居乐业时，王爷再来东陵郡逛一逛吧，到时候下官亲自作陪。这边的美景王爷不曾游览过，可惜了。”秦沛书回首，望着那刚刚度过一场劫难的东陵沃土，揉了揉眼圈。

苏青黛一身窄袖劲装，站在缓带轻袍的封墨恭旁侧，更突显几分飒爽。她拱手向秦沛书道别，数月来首次让人见到她笑颜，尽管只是极其清淡的一闪而过。

没有寒暄，没有感谢或是依依不舍，三骑人马绝尘而去。秦沛书望着天边马蹄扬起的沙土，呢喃自语：“好不容易来了位好王爷，怎么这么快就走了呢？东陵郡不能光指着我啊……唉，是我东陵百姓没福气，留不下菩萨呀！”

“东陵王来的时候那样对郡守，郡守怎么还把她当菩萨呢？我可从没见过这么凶的菩萨。”身后，有府兵调笑道。

“你们懂什么？”秦沛书瞪了一眼，仍是惆怅不已，“我能治一郡，她却能治天下，只是不知圣上给不给她这个机会。”

东陵王的魄力和财力是众人亲眼见证过的，被秦沛书一说，谁也不再吭声。这些人越琢磨就越觉得，或许郡守说得没错，一个有胆色有资本的郡王，若心甘情愿且有机会为浮余国贡献力量，又何愁浮余国的盛世到头？

关键在于龙椅上那位，要怎么使用这颗棋。

回程的路比去往东陵郡时要太平许多，常白几乎没有出风头的机会，漫长路途中只剩下封墨恭的喋喋不休。几个月相处下来，苏青黛倒也慢慢习惯了他的多话，偶尔在聒噪中还能发现他的确颇有才华，只不过没用对地方。

琴棋书画，诗词歌赋，他样样都能点评几句，经史子集、传奇典故更是信手拈来。这种人放在常溯城门阀官宦家的脂粉堆里，成为千金们竞相讨好的对象，确实不足为奇。

对她而言……就真的只是话太多，烦人。

“能陪苏姑娘度过这个冬天，可谓人生一大炫耀了。据我所知，那些被你得罪过的权贵家中，许多少俊子弟对你刮目相看，有些甚至以和你说过话、打过招呼为荣，可惜有幸如此长时间与苏姑娘相处的就只有我一个。回去之后，我可得好好向天枢自夸一番。”马背上，他仍在语气轻佻说着废话。

“封先生就没考虑过换个行当么？”苏青黛目视前方，唇角噙笑，“与其在嵘王手下大材小用，不如找个豪门入赘。既能平步青云，又可拥佳人入怀，岂不是名利双收？”

“利？我怎么看不到哪里有利益？那些千金们哪一个不得转圈儿哄着，远比伺候嵘王要麻烦。”

一声哀叹化解了苏青黛的玩笑后，封墨恭忽而侧头看她，端详半晌似乎品出什么真理。他晃了晃头，再开口时三分感慨七分失落。

“结识苏姑娘之后，寻常庸脂俗粉就看不入眼了。这样想的话，苏姑娘耽搁了我的人生大事，不给我些补偿未免说不过去。”

苏青黛没有立刻回应。

她要是随口问他想要什么补偿，他指不定提出什么荒唐要求，套路太深。稍作沉吟，她忽然找到了最佳反击方法。

“想要补偿容易，我帮你和信陵公主牵线如何？”苏青黛放慢语气，故意学着他的轻挑口吻，“信陵公主身份地位自不必说，模样也是皇子天家代代沉淀下来的如花美玉，配封先生绰绰有余。封先生有心入赘当个驸马爷，这个媒我愿意代劳。”

二人马后，始终板着脸的常白忍不住笑出声，马上又闭紧嘴巴。封墨恭回头瞪他一眼，常白一脸麻木假装什么都没发生。

有生之年能看到封墨恭被个女人怼得哑口无言，他还是很喜闻乐见的。

虽然他心里明白，方才封墨恭那些话，未必全都是玩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