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写的一手簪花小楷，看上去无比的赏心悦目。楚慕良却沉浸在她说的话中无法自拔。

他痛恨自己的无能，顾及了先帝，就无法顾及心爱的女人。

特别是得知他们的孩子身中毒蛊，他简直恨不得给自己一刀。天知道苏沉央一个人在京城正经历多大的磨难。

世间安得双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

可他的央儿，一直都是一个国事为先的人。哪怕她表现出来的模样再刻薄，也无法掩盖她那颗善良炽热的心。

“你我总说想要归隐山林，江山社稷，通通与我们无关。可这是你为之肝脑涂地的江山，是我为之赴汤蹈火的江山，更是先帝的整个一生。国难当头，小家的事就先放在一边。国破家亡，你就当是，为我们的孩子准备一个见面礼，让他能在安稳的环境中长大吧。”

“不要为了我们母子而担心，我可以照顾好自己和腹中的孩子。虽说此去经年，不知你归来的时候，孩子能否平安出生，又是长到了多大。”

“若是咱们的孩子有幸逃过一劫，我一定会将他照料好，你不要担心我们，只需记得，你的孩子，还等着你和他团聚。”

一行一行，一字一句，楚慕良看的细致，心中又如翻山过海一般，复杂难平。

他将苏沉央的信小心收好，放回胸口的位置。走到桌案前坐下来，自己研了墨，拿毛笔蘸了蘸后，提笔写到：

央儿，这是我给你写的第十七封信了。不知道前面那些信你都收到没有，若是收到了，怎么不给我回个信，哪怕是寥寥几字也好，至少让我知道你的安危。

我现在在西北军营中，就是担心你出了什么事，也无法分心去查，没有人手，也没有机会。

这里黄沙漫天，气候一年四季都是那样，没什么雪，雨就更少了。不知京城如今是不是到了酷暑。

你的肚子恐怕也已经显怀了，胃口如何，有想吃的就叫阿齐去给你买。我知道你平时没什么胃口，怀了孕后却什么都想吃。看来咱们的孩子是个小吃货，你真该学学他……

去年冬天，本来还打算带你去京城边郊的瀑布那里看芙蓉，结果却因为临行的事而耽搁了。我会尽快结束这边的事情，会京城找你，到时候，咱们再一起去。

片刻后，楚慕良看着自己手中的信纸出了神，这都是写了些什么乱七八糟的……

他懊恼不已，又将这张信纸挼了挼，随手扔在烛火上烧尽。是不是太过思念，所以什么事情都想给她说，才写出来这么些流水账。

不知为何，楚慕良总有种不祥的预感，催促着他快一点，再快一点，尽早解决了西北的事情。所以他早出晚归，经常是弄得一身伤也丝毫都不在乎。只要能快点回到苏沉央身边，受多少伤都没问题。

每晚入睡前，脑海中都是苏沉央那张时而狡黠时而俏皮时而泠然的小脸。得不到她的回信，所以每日都心惊胆战的，恨不得能立马结束这边的事情，回到京城履行自己的承诺。

他曾承诺过，等他从西北回来了，就带她归隐山林，找一个宜山宜水的世外桃源，生三两儿女，再也不纠缠到朝廷的是是非非中去。

这辈子，他不做万人敬仰的帝师，只做她的丈夫，做她孩子的父亲。而她也不必成为那个功成名就的大将军，不必想着去保护西楚，只要留在他身边接受他的保护即可。

等到孩子长大了，成家立业后，他就带着她去四处游玩，陪她去漠北，去江南，去苗疆，去西域，去每一个她想去的地方。哪怕最后老的不行，客死他乡，有彼此的陪伴，也能安详幸福的阖上双眼。

这辈子，已无怨无悔。

寒来暑往，秋收冬藏，时光如白驹匆匆而过，转瞬即逝。

苏沉央坐在小木屋的窗前，望向西北的方向。

楚慕良离开她，已经有一年。不知道他现在如何了，西北的事情有没有眉目。她也是行军打仗的人，知道这一去事端不断，没有个两年是回不来的。

她也知道，他现在一定在牵挂着她，就像她也无时无刻不在牵挂他一样。

她抚摸着前方的木盒，里面放着一把猩红的剑。是楚慕良临走前送她的乾空剑。

又到了冬天，是时候将他临行前披在她身上的披风拿出来。

“央儿。”

顾长安在她身后呼唤她的名字。

苏沉央笑了笑，“怎么了。”

她是对着顾长安说的，但是眼睛却依旧盯着窗外的光亮。顾长安心中刺痛，缓缓走到她面前，蹲下来，抓住她的手。

“央儿，天儿凉了，怎么一直坐在这里。”

“是你说的，这面窗户朝着西北的方向。”

“嗯。”顾长安微微抬起头，看着她的眼睛，眸中闪现出些许的悲伤。

这是一双多么美丽的眼睛，长长的睫毛，棕色的瞳孔，每当她垂下眸子的时候，阳光打在她脸上，总是让他如痴如醉。

可现在，这双眼睛已经彻底失明。看不到窗外的花开，看不到电闪雷鸣，看不到萧萧落木，看不到白雪飘飘。

她一直都很安静，好像一瞬间就接受了自己失明的事实，不哭不闹，每天都会在窗前坐着，直到她再也看不见了，依旧是每天坐在这里发呆。

这一年来，他每天都会这样陪着她，安安静静的不说话，就这样看着她发呆。他知道她脑海中都是那个男人，无论他如何的陪伴，她都好像装傻一样。

就算如此，他依旧离不开她，也不打算离开她。反正楚慕良还没有回来，他还有时间。

顾长安忍不住嗤笑自己。

如果说，一年前，他对自己还有点信心，觉得能挽回苏沉央。可现在，他却是清清楚楚的明白，在苏沉央心里，没有什么比楚慕良更重要了。

哦，还有一个人。是她的女儿。

想到那个小不点，顾长安面色稍微好看了些。那是所有人的开心果。他们逃亡一般离开京城，一路走来，心中早已布满了灰尘。那个小不点的降临，使他们最大的安慰。

像是心有灵犀似的，他刚想到这里，就听故常徐徐说道。

“嫣儿呢？”说着，她就要站起来去找她的宝贝。

顾长安急忙扶住她，“别急，她在安医师那，已经睡下了。”

她听了后，点点头，道，“我去看看她……不，陪陪她。”

顾长安心中又是一疼，“我陪你去。”

他拉着她走下木屋的台阶，走过满地的落叶，从乡间小道上走到一旁的另一件木屋内。这是苏林又盖的屋子，虽然地方不大，不过安临尧就住在这里。

走在路上，路过的农妇向他们问好。

“顾老爷，你们这是要去哪啊。”农妇乐呵呵的说到，一脸的淳朴和善意。

顾长安笑着，“去安师傅那里找嫣儿。”

说完后，两人缓缓走远。

农妇停留在原地，笑着对旁边的老汉说到：“这就是他们说的郎才女貌吧，多俊的小伙子，多漂亮的媳妇。是俺这辈子见过的最好看的小姑娘。”

老汉轻轻叹了一口气，饱经风霜的脸上布满了皱纹，“只可惜，是个瞎子。”

两人摇摇头，扛着农具向他们的反方向走去。

苏沉央来到安临尧住的地方，屋内寂静无声，她不想把孩子吵醒了，就轻手轻脚的。

顾长安在一旁看着她笑，“你这样，像个做坏事的小偷。”

苏沉央点点头，“我来偷孩子的。”

他笑出声，被她拍了一下，急忙闭上嘴。

每次想起他们初见的时候，顾长安就忍不住乐开怀。那时候的苏沉央不是谁的妻子，也不是谁的母亲，没那么多需要顾及的东西，想做什么做什么，行事随意的很。

他只是跟踪了她一段路，她就将他绑在了自家府上的大树上，还要打他。他一个从小娇生惯养的公子爷何时受过这种屈辱，可碍于她手中的那块玉，他只好每天低声下气的在将军府门前求见苏沉央。

偏偏她不给他这个面子，回回都让他吃了闭门羹。

那时他们也喜欢像这样开玩笑，开心的时候就仰天大笑，难过却就噤口不言。现在，他再没了当年游历四方，游戏人间的兴致，她也为了自己的孩子摒弃那些不成熟的行为。

在他看来，她偶尔透露出的小俏皮，总会触动他心底最柔软的地方，那里装着他最宝贝的回忆。

顾长安拉着失明的苏沉央走到小床前。

小小的床，床上躺着小小的人儿。她闭着眼睛，长长的睫毛随了她父亲，樱桃小嘴随了她的母亲。刚几个月大的孩子，还卡不出鼻梁高不高。不过他听说小婴儿的鼻梁是可以捏的，平时有空了就捏一捏，说不定会有用。

不过这种事，他得背着苏沉央和安临尧做，不然被他们知道他去捏小婴儿的鼻子，不知道会不会认为他虐待嫣儿，将他扫地出门。

他轻声笑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