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甚至头一次开始害怕了。她怕自己见到他的那一刻,眼泪会忍不住决堤,她怕自己太过思念他,太过激动,以至于一不小心将自己这三年来对他没日没夜的思念都拉着他说完。
她虽然看不见了,可心里还是明镜似的,她怕自己听到他的声音时,会失去浑身的力气。
都说时间是一杯忘情水,可到她这里却恰恰相反。她不知道楚慕良现在是怎样的心情,是否会为即将见到她而开心,还是一如往日一般,起床,洗漱,和公主用过早膳之后办公,想着中午的酒宴该送什么礼物。猛然间想起,哦,今日他那个正妻也会来。
于是她一路入了宫。
她眼前一片漆黑,脑海中却回忆起她来到京城的一个年头里,头次一睹宫中的风采时的景象。
在边城时,她常常不解,西楚国经济位居三国之首,怎么打起仗来武器粮草样样不如人家。不过从这以后,她倒再也不疑惑这些。就连这小小的偏殿纳清殿都这么富丽堂皇,那正殿该是怎样一番金碧辉煌的景致。
因为府上的老爷和夫人常常是分开进宫,所以苏沉央没有先去帝师府找楚慕良,而是独自一人进了宫,由宫女领着前往纳清殿。
看来,她不在京城的这两年,齐淑过得是顺风顺水。这纳清殿从前都是监国批阅奏章或是举办宫宴的地方,如今却用来给皇后庆生。想当年太皇太后在时,也不曾如此大费周章过。
莫不是这两年楚慕良并没有将精力都放在朝堂上,以她对楚慕良的了解,既然宁可娶公主也要重返朝堂,就必然不会任由别人在朝堂上掀起风浪。齐淑能如此得势,恐怕还是因为没有人制约。
苏沉央坐在这里已经半个时辰了。
苏沉央此行临走前,安临尧曾给了她一副药,说是参加宫宴的前一天晚上熬好药,翌日清晨喝下,可六个时辰内勉强恢复视力。
说是恢复视力,也只不过是从一个瞎子变成了个能稍微看清些东西的。
安临尧为了苏沉央的眼睛已经忙活了三年,三年来,他一直在寻求方法让苏沉央重见光明,如今也不过是能让她短暂的视物。
但是苏沉央已经极为满足。
她生活在黑暗中将近三年,如今哪怕是片刻的光明都让她心中激昂。方才在路上时,她的眼睛就勉强能感受到些许的光亮,如今坐在纳清殿内,终于能看到曾经楚慕良办公的地方,她眼眶都有些温热。
这道光,她等了三年。这证明,这三年来,安临尧的努力并没有白费,这是一个大的突破,她相信,过不了多久,安临尧就能找到让她永远恢复光明的方法。
一切都只是时间问题罢了。
苏沉央坐在那里,看着眼前的景物渐渐清晰起来。虽然不及她失明前看的清楚,但已经让她激动不已。她开心的拉住一旁阿齐的手,“阿齐,我能看见东西了。师傅没有骗我!”
阿齐许久没有见过苏沉央这幅样子,好像回到了当初在将军府内的活泼和开朗。这些年,特别是双目失明,楚慕良又离他们而去之后,苏沉央虽然表现的坚强乐观,但表情却越来越少,性子也越来越淡,像今天这样激动的抓着她的手微笑的机会,很是难得。
她也觉得开心,“看来安医师的药果然是非同凡响,小姐,你的眼睛有救了。”
苏沉央点了点头,许久未见的梨涡在脸上绽放。
陆陆续续有人入殿,但一个帝师皇妃都没见到。苏沉央静静的坐在那里,看着眼前的人来人往,别提有多开心。
潜意识中,她一直在盼望能看到楚慕良的身影,却一直都没有听到殿外的太监报出他的名字。
倒是从入殿开始,左前方总有一道恶狠狠的视线抓着她不放。原来是罗府的人。
她当年将罗穗赶出卫国公府,罗穗后来的经理她也有所耳闻,现在成了疯子一个,都是她咎由自取的。罗家人抛弃了罗穗,又来怨恨她,当真是没什么自知之明。
她饮一口清酒,她抬起头,巧笑着抬起手中玉杯,对着罗家的人敬了一敬,然后一手挡住红唇,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阿齐心中愈加美滋滋的,想着小姐这样有生气的模样,可真是许久不曾见过。
马上就要见到楚慕良了,苏沉央心中也有些忐忑,但恢复视力带给她的喜悦更甚。
身边,突然传来女子恬淡清幽的声音:“苏沉央,苏夫人?”
她扭过头看她:“正是。”
她勾唇,举杯对她说道:“久闻姑娘才情过人,容貌倾城,更是巾帼不让须眉的女中豪杰,今日算是亲眼见到了。”
此人一身鹅黄色裙衫,如水加身。婀娜多姿的身形,精致清幽的五官。眉间一朵朱砂莲花如火如荼,双眸中的妩媚细若游丝,却透漏着一股傲气。
“沉央这些年在外游历,不曾归京,不知姑娘姓名?”即使感受到莫名的敌意,礼尚往来,她还是询问了她的名字。
“我姓郗,单名一个故字。”
她愣了一下,竟是右相之女:“原来是右相千金。”她是懒得对她说什么恭敬的话,只是诧异,郗家的独女郗古,深入简出十几年,京城里少有人知道她的消息。今日怎么突然就从闺房里出来了。
她看着前方走过的三三两两个宫女,恍惚般启唇:“苏夫人,你可知,这偌大的皇宫里,有哪个婢女不想钻入皇上的锦被里的。”
她语塞,头次见面,话不过三,她们就能一起聊这种话题了?她像是不需要她的回答,接着说道:“不过也只是一群贱种,又怎么能入我的眼。”她话语间已经略带冷意,她轻挑细眉,她怎么觉得,她那贱种二字,像是别有深意……
“郗小姐此话,怕是有些过了。”
有人生来富贵,但绝没有人生来卑微。将相王侯崇尚刀剑江湖的帝王之路,黎民百姓追求恬静闲适的田园生活。这郗故虽为右相之女,却未免显得过于孤傲了。
她不为所动,像是有意无视她的话,抿一口清酒,徐徐道来:“我只是提醒某人,看清自己的斤两。有的东西,不是你的,你终究无法完全得到它。有的人,不属于你的,就不要奢求什么了……”
她静静的听着,越听越觉得她话中有所指,估计是在讽刺她。她不为所动,她也面不改色,好像只是在听一个故事。她看向她,说她说的有道理。她转眼间,又是一副孤傲的口吻:“我和姑娘甚是投缘,今日不妨和姑娘分享个小故事。”
“曾经,两个自幼相识的人。一个是皇上身边的头等大臣,一个是大家闺秀,两个人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后来,大家闺秀中了一种蛊,这种蛊,要每日靠和婴儿的鲜血才能活下来。大家闺秀不忍伤害那些婴儿,也不想这么靠喝人血活下去,所以想着了结了自己。那大臣听闻此事,二话不说的孤身一人前往邪蛊之邦元国,了无音讯的一年之后,他带回来了七个蛊师。”她顿了顿,继续说道,“可是,女子因为不肯喝婴儿的血,男子走前又吩咐了人,不准她自杀,已经面黄枯瘦,昏迷了半年。”
她想起曾经读过的那本三国策,是讲过元国善蛊,书上也有明文记载,中蛊者通常变得人不人鬼不鬼,有的蛊可解,有的却再也解不了。
她问道:“后来呢?”
她说:“后来,他为女子灌下了婴儿的鲜血,女子醒来后,哭着告诉他,她早听她爹爹说过,这种蛊,天下无解。所以,她哀求男子放弃她,让她死。”她笑笑,眼中有着无尽波澜,摇着头说道,“可男子那么爱她,又怎会就此放弃。于是,男子让蛊师配置了同样的毒蛊,就着清酒,服下了蛊种。”
故事到这里,她大概听懂了。男子为了不让女子放弃希望,饮下了和女子一样的毒蛊,若是那七个蛊师能解蛊,两个人都能活下来,若是不能,那两个人就一起死。
一个女人,一辈子,纵然长短,有人爱自己如此,怕是不枉这一遭了。思忱到这里,她才想起该把这个故事和事实联系起来,她明显不是闲着没事干和她讲这个,既然先讽刺了她,又给她说这些,明显是想告诉她什么。
她却不着急,说道:“末了,两个人都解了蛊。女子决定嫁给男子,但男子知道,女子自幼就有心仪的男人,他是那么了解她,才不忍心看她失望,拒绝了这门亲事。恰巧朝廷连年征战,他请命奔赴了边疆。在那里,认识了一个豪门女将……”
她打断她,淡淡道:“一年后,他从边疆回到了这里。又是数年后,皇上为他和那女将订了亲。但两人拜堂后,却不甚亲密,不是那男子在外打仗,就是那女子到处游历。”
“故事到这里,该是结束了。对吗,郗小姐?”听出她故事里的人,她只觉得好没意思,这种桥段当真发生在了她身上。意料之中的,她轻笑一下:“怎么会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