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大雨之后,黑云散去,天始放晴。洪水退却,瘟疫横行。那些无辜百姓又病死大半,剩余的拉家带口开始逃亡。君王调拨的赈灾粮饷迟迟未到,百姓们怨声载道。
而此时的子偃一面开仓大举赈民,一面揭竿而起向君王发起了总攻。
子沐惶恐的在宫中每日都听那些下人们议论有多少郡县失守,有多少民众死伤。他虽为太子却不曾理政,此刻他帮不上父王任何忙,只能在自己的宫内干着急。
“殿下好生读书吧,一切皆有定数。”王骀说道。
子沐将书简往地上一摔道:“此时此刻不能挺身而出保家卫国,本宫哪有心思读书!”
王骀说道:“公子偃的野心不是一天两天了,他为了今日筹备多时,这场大雨便成全了他,真是天助之也!”
“先生此话怎讲?难道我们就这样任其宰割,做那俎上鱼肉吗?”子沐说。
王骀微微叹息:“我王慈悲宽大,对于自己的兄弟还是太纵容了,以致于今日之祸,但愿天祐宋国!”
子沐正想说什么却听外面传道:“韩将军求见!”
子沐心头一喜赶紧道:“快请进来。”
那韩将军便是禁军头领韩凭将军。韩凭大子沐几岁,从小便与子沐相交甚好,他们私底下更是以兄弟相称。子沐与韩凭之亲近甚至要超过自己的亲兄弟。由于近日天灾人祸,子沐久困宫门之中,今日听韩凭前来,自然十分高兴。
那韩凭仍是一身戎装,他一进殿见子沐便拜道:“臣韩凭拜见太子殿下。”
子沐双手扶起他说:“长风兄不必多礼,快快入座。”
韩凭起身,他年方十七,已是英武非凡,是都中最年轻的少年将军,他一张脸硬朗冷俊,眉目坚毅,他看着子沐说道:“多谢殿下,韩凭从战场而归,尘土满身,不敢就座。”
“这又何妨。”子沐看那韩凭虽然精神抖擞,眼眶中却有几许血丝,便说道,“长风兄连日来受累了,子沐深居宫中,不能为家国出一份力,真是羞愧万分啊!”
那王骀也凑过来说:“韩将军真乃国之柱石啊,请受老朽一拜。”
韩凭赶忙还礼道:“韩凭见过太傅,太傅过奖了。”他看着子沐与王骀二人说,“今日韩凭前来是有两句话要说。现今情势危急,大王已安排了兵力专门保护太子,请太子万万要保全自己……”韩凭仍想说什么,却住了口。
子沐说:“长风兄还有什么话,但说无妨。”
韩凭顿了顿说:“现在国内处处纷乱,商丘一带更是乱做一团。不过几日光景,公子偃的兵已占据了几处要塞。商丘城已如同孤岛,被公子偃团团围住。我们奋力突围,却遭惨败,兄弟们只能死抗到底了……”
子沐瞪大了眼,就连王骀也惊讶不已,他须发皆颤道:“公子偃竟像有神相助一般……一切尽在他的掌控之中……简直不可思议。”
“正是。”韩凭说,“就连那洪水,都像他事先安排好的。囤水囤粮,安置兵马,那洪水对他一点也没有影响,洪灾过后他又迅速出来开仓赈民发放物资。而大王的赈粮财物却被几名贪官握在手中,久久没能发下来……”
王骀连连摇头说:“这不可能……这不可能……”
“确实如此啊,太傅!所以韩凭奉命而来,求二位一定听令,好好待在宫中,若事有变,想尽办法保得全身。太子殿下,你是我们宋国的希望啊!”韩凭说着几乎滴下泪来,他亲历沙场,见识了战争所有的残酷,他看着眼前瘦小年幼的子沐,他与他一起长大深知他的心性。
子沐点点头说:“长风兄,你说的对,我会保重的。”
韩凭点点头,告辞道:“那韩凭就此别过!”
子沐看着韩凭远去的背影,感觉自己如置身梦中。一切都漂浮不定,无影无形。明明几日之前还是那繁华盛世,几日之后竟然地覆天翻。年幼的子沐从出生起就生活在花团锦簇之中,只识得那金炉香兽、红锦佳人,虽不曾放纵于声色,但也从不识干戈,今日之变,让他着实惊愕,他虽要展示出身为储君的谈然从容,却仍然难掩盖心中的焦灼不安。
他在宫中来来去去走了一圈又一圈,走至园中,仿佛听到了刀枪弓箭的嘶鸣,他心内惶惶,复又进得屋来。那侍女们都鬼魂似的静静站着,无声无息,他踱了许久终于还是依王骀之言,从架上取下一卷书来读。却是一卷《山海经》,子沐拿在手中,却觉得这书甚合心意,远离经世理论,缥缈又逍遥,他翻阅着其中所记的种种诡奇之物,心内啧啧称奇,看了会书,心里却也放松了不少。
日子一天天过去,子沐食不下咽,卧不安寝,整个人竟消瘦了不少。其间他见过一次父王,宋王召集了王室子弟过去,仍然是当初韩凭的那番话,不过是让他们各自保重。那宋王说完,竟忍不住泪下,他几日光景竟也苍老了许多,子沐看着父王,印象中他号令天下、威仪十足,如今他竟像个没有米下锅的老父亲般,看着诸多儿女,焦急泪下。
众公子与公主见父王落泪,纷纷忍不住哭了起来。
“都不要哭了!”宋王断喝道,“还不到最后,谁也不得认输!即使输了,我们也要有点样子!子沐,你是大哥,要照顾好弟妹。”
子沐看着父王的样子只得点头,他自己尚且不知如何,却见身旁弟妹们哭个住,他擦干眼泪说:“儿臣谨遵父王之令!”他虽是如此承诺,心里却久久难安。自古以来成王败寇,如果兵败,他们将何去何从?一想及此事,子沐浑身都打着冷战。
四月十五日,那轮圆月仿佛也带了血色,子沐连日惶恐,得知宋王开城投降那一刻,他的血都要凝固了。他身在自己的寝室之中,怀里还抱着自己的侍女小如,那王骀传令来,跪倒在地,声气幽微。
最终是等到个结果了,一颗心也算是放了下来。子沐心头浮现着宋国的疆土与宫室,想着他与父王出巡时群民高呼的盛况,他甚至想像着有一天,他可以坐拥天下……但是一切就这么仓皇的结束了,虽说叔父子偃蓄谋已久,但在子沐看来,他是一瞬间便将江山揽入自己袖中。子沐的心中第一次有了沧海桑田的感慨,真真事世难料啊!
一朝一暮间,天已非天,地已非地,人已非人,吾亦非吾。子沐站在窃玉池边想:但愿不要有人发现我,让我烂死在池水中吧!化做淤泥,滋养那荷花。
他双泪滚下,他只有十二岁,他还不想死。他又想起燕远圆圆的眼眸,她此刻在做什么?此刻的她是否也在望着这轮月亮,这月光是多么皎洁无情啊!无论这世上有多少苦难,它都如此明亮,不会晦暗丝毫。
子沐在临死的那一瞬间,终于理解了燕远,那时的他深深的爱上了她,他爱她胜过一切,胜过千里江山,更胜过他自己。但他没有机会告诉她这一切了,他跳入池中,被湖水迅速淹没,他并不通水性,那池水漫入他的七窍,他无法呼吸难受至极,只希望一切赶紧结束。
好在人在水中并不能存活很久,子沐很快便失去了意识,失去了感受痛苦的能力。
而另一边子偃长驱直入打入皇城之中,子剔成投降。子偃看着自己的兄长冷冷一笑,然后看他那儿女们,却唯独不见子沐。便问道:“子沐何在?”
子剔成道:“如若不在这里,便是先一步见了先王。那孩子心性极强,受不得半分凌辱。”子剔成说着,眼角闪过一丝泪光。
“倒是有点出息。”子偃笑笑转身而去。
子偃篡位称王,子剔成自尽。众王室子女尚且年幼,皆未处死,而将他们分别流放到了他国,贬为庶民。子剔成的妃子们尽皆殉葬。子偃派人四处寻找子沐尸首皆未找到,子偃想那子沐虽有些志向,却也不过是个孩子而已,即便没死,也终成不了气候,便由此放宽了心。
子偃登基封赏了与他一起起事的诸大夫。那萧忠自不必说,是加禄又进爵。萧忠领赏,乐的合不拢嘴。
子偃登基后便有大夫提及立王后一事,子偃尚无妻室更无子嗣,立后一事尤其重要。但又想现在国内外不宁,还是以大局为重。这件事便耽搁了下来。那洪水退后的救灾工作一直持续了一年有余,商丘城才慢慢恢复往日的生机,死去的人就死了,活着的人们接着活着,那逃走的人有的慢慢回来了,也有其他地方的人搬过来的,那城里渐渐的又热闹起来,仿佛比以前人还要多。
老百姓们只管吃饱穿暖,究竟谁是君王与他们关系不大。他们只记得前年那场大水冲了自家院子,却都不大知道那大水过后他们换了个君王。
眼见一切慢慢平复,立后的事又被提起。那子偃也广选天下女子,选了三个月之久却无一人能入眼。以致子偃又想起那师诗来,他心烦至极,又将此事搁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