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射山脚下，子沐与昭文过着平静的生活，他们天天在那一派山明水秀之间种田劳作、吟诗作文。王骀博学多识，申徒加憨愚可爱，昭文与他二人关系处的也特别的好。昭文慢慢的却真的像个普通人一样了，她经常会有心脏跳动的感觉，也拥有了更多的情感，子沐带给了她异样的温存，她体味到了从未有过的幸福与满足，她因此而欣喜不已。她修行几百年都没有得到的能力，竟在这个凡人男孩子身上，一下子就得到了。她十分想把这一切都告诉天倪——也许她离拥有真正的人身不远了。

可是天倪却越来越少出现，昭文回过山上几次，他都在闭关修行，那些花草也被他尽数收起，嘟嘟也不见了踪影，姑射山顶一片荒芜景象。这时昭文方明白，这才是姑射山真正的样子，他们平时生活中那些奇异美丽的植物、飞奔跳跃的麋鹿玉兔，成群而过的飞鸟尽皆是天倪法力所化。就连那天上的星斗，都没有了往日晶亮的光泽，昭文看着暗黑的天幕，却伤起心来。她从来不懂何谓伤心，直到现在也不明白，她不认为她选择子沐有什么过错，却使得天倪如此的冷淡了她。

天倪是她幻化为人之后，最依赖、且是唯一依赖的人，他如此将她冷淡，她只觉天地茫茫，自己只像秋风之中的一片落叶一般。

昭文站在那里只管伤心，天倪却慢慢走了出来，他看着她说：“大晚上的，跑过来干什么？”

“想你啊，仙父！”昭文跑过去抱住了天倪。

天倪抱着她的头，抚摸着她的头发说：“你会想仙父了，也会伤心了。看来遇见自己真正爱的人，会变的大不一样。”

“正是呢，昭文正要说与仙父听呢。”昭文开心的说，“仙父摸摸看。”昭文把天倪的手放在自己的心口说，“能不能感觉到？”

天倪的手放在昭文身上，只一刹那，天倪便像触电一样，睁大了双眼，他面色惊异，那惊异之中却又有几分失落与哀伤，他喃喃的说：“这……怎么可能……这……”

“昭文也觉得不可思议，真的好神奇呢！”昭文说道。原来她已经有了极其微弱的心跳，那心跳虽是弱而虚缓，却真真的存在。

天倪看着她，亦笑了笑说：“珠儿，你进步很大，真是太好了！”

“仙父是不是被吓到了？没想到你胆子还挺小的。你是不是很为我高兴？”昭文嘻笑着说。

“为师当然高兴了。”天倪的笑容却只维持了一瞬间便消失了。

昭文鼓了鼓勇气说道：“仙父，昭文有一事相求。”

天倪站在夜风之中，看着山上一派荒芜之景，他内心萧疏，昭文所求之事，他心中早已知晓个八分，他不动声色的说：“珠儿与为师，不必客气，有事尽管说吧。”

“其实很简单，昭文只是想要感知冷暖的能力。仙父不是说过，人类的身体是温暖的吗？方生在抱着我的时候，我却丝毫感觉不到他的体温，请仙父赐与昭文些法力，去感知冷暖。”昭文说道。

天倪听罢说：“这些你都可以修行而来，都是迟早的事，你这样让为师赐与你仙法，不劳而获，不是神仙所为。”

“若是他事，昭文修行多久都可以，只是有关方生的不可以。当日为视觉与听觉，昭文便修了二百多年，还是在仙父不遗余力的帮助之下。又一百年，昭文才听懂人语与说话，若是要感知冷暖岂不还要百年？等昭文修成时，方生何在？”昭文说道。

“所以为师早就说过，不要爱上他！”天倪又忍不住发起了牢骚，“你说你这丫头，喜欢谁不好，偏偏非要喜欢个凡人，若是早知你今日如此，当初还不如成全了那敖清。敖清虽说胖了一些，但好歹也是西海四太子，你嫁与他，为师此生也就放心了。你现在与这小子在一起，等他老死之后，又剩你自己，你……唉……”

“不是还有仙父吗？”昭文眼睛晶亮的看着天倪说，“等方生老死后，昭文定要守护在仙父身旁，不离不弃。昭文欠仙父的，太多了。”

这话昭文之前是说过的，可天倪看着她，她眼神纯净的犹如人世间刚刚降生的婴孩一般，他心中一颤，竟不知要如何开口。夜风无声的滑过，昭文与天倪面对面默然相立。天倪方开口说道：“珠儿以后万不可再说此话，仙父为你皆是心甘情愿，我们互不相欠。为人父母为子女付出，都是一厢情愿，没有谁会真正的想让子女来回报。若真的要报答昔时养育之情时，反倒生分了。仙父只愿此生一直为你付出，仙父只想珠儿永远都是个长不大的孩子，永远不要懂得歉疚与感恩。”

“仙父此言尽是拳拳之情，若昭文有泪，此时定是泪落如珠。”昭文说道。

天倪捧着昭文的脸说：“仙父希望你永远都不要学会哭。珠儿笑起来是最漂亮的，哭的样子不好看。”

昭文不禁一笑说：“我又没有哭过，仙父怎么知道我哭起来不好看？”

天倪道：“你嘴大脸圆，一咧起嘴来定像个柿子一样。”

“仙父……”昭文不高兴的将头一扭说，“真讨厌，老拿我寻开心。”

天倪望着她说：“你过来。”

“嗯？”昭文还没反应过来，天倪已将她一把拉住，他们一起进了山洞之中。

那山洞里昏暗无比，只有磷光闪烁，幽蓝暗紫的光芒在洞内游动，除此之外，别无他物。这便是天倪修行的洞穴，天倪携昭文坐于地面上画好的星盘之上，分别坐了巽位与乾位，昭文正惊诧的盯着天倪，天倪却说：“凝神敛气，不可旁顾。将心神收起，聚起真元。”

昭文赶紧运功，将体内真元尽收一处。

天倪默默念动法咒，他的周身出现了强大的气流，那气流呈现出金灿灿的光芒，那光芒映亮了整个山洞。光芒化为光束像泉水一样流向昭文的身体，昭文浑身一暖，接受着这强大的气流。光束流转了约有半刻钟，才渐渐减弱消失。

昭文通身涌过一道暖流，她顿觉柳暗花明，浑身通透清朗，情知是天倪传与她仙法，使得她的修为又高了几个境界之故。她不由的伸出手来，去碰触那山洞的地面，地面坚硬冰冷。她心头一喜：原来冷是这样的。

她抬起头，刚想要说与天倪，却见天倪颓然的坐在地上，十分疲惫的样子。她赶紧走了过去坐在他身边说：“仙父！你怎么样？”

天倪又运足了气，将自己打理成平常的样子，说：“我没事，你感觉如何？”

“很好呢！能感觉到冷了。”昭文说着便去拉天倪的手，天倪的手却比山洞的石头地面还冷，昭文伤心道：“仙父为我，又折损不少修为。”

天倪微微笑道：“没关系，又不是第一次了。”他看着昭文说，“你走吧，为师要闭关几日。”

“仙父……”昭文将天倪抱住说，“我去让方生他们给你做些好吃的，你想吃什么，尽管说好了。”

天倪道：“你走吧，不要再在我面前提他的名字。”他说着便一把推开了昭文。

昭文又是一阵难过，她黯然道：“谢仙父，昭文明白。”

昭文说着转身出了山洞。天倪见她远去，终于支撑不住，从口鼻之中喷出来一腔鲜血。

再说昭文得了修为从姑射山下来，回至子沐身边，她顿时感受到了山脚下的暖意。此时已过立夏，天已暖了起来。昭文兴奋异常，她见到子沐，拉过他的手反复摩挲着，她笑着说：“暖暖的，真好。”

他们躺在草丛之中，她躺在他的臂弯之中感受着他身体的温度。他们被午后的热风吹拂，被那烈日烘照，草叶蒸发的热气有些让人受不了，各种草虫在他们身边跳过。

“好热……”昭文说。

“感受不到冷热不是很好吗？”子沐说，“看来仙与人差别不大，对于自己所没有的便无限执着，虽然这追求的可能并不是件好事，却因没有而必须要得到。”

“才不是。”昭文说，“人的一切，我都要。我想让你与一个完整的我在一起。”

子沐笑道：“可是你本来就是个完整的你啊。你的拥有与缺失，都是你的一部分。”

昭文顺手拔下身边的一枝小草来，她摇晃着小草对子沐说：“本来的我，就是这个样子的。若是你遇到这个‘本来完整的我’，还会与我成亲吗？”

子沐瞠目结舌，他尴尬一笑，不知怎么开口。

昭文把那小草衔在嘴里，复又躺在子沐的身旁，她说：“也许你们人类很难明白，一株草怎么变成人的，这期间所经历的漫长岁月，更是你们无法理解的。可是这世上千千万万的生灵皆是如此。他们大都静默的仿佛不存在一样，拥有最多感知能力的，就是你们人类，人类虽然生命短暂，可其一生有光影、有声色、有冷暖、有甘苦，五味俱全，七情皆备，这样哪怕只活个几十年，也值得了。”

子沐看着那高远碧蓝的天空中，大片掠过天际的白云，那云缝之间透出针样的、密匝的阳光，他听昭文的一番话，心里感慨万千，他说：“听了姑射仙子此话，子沐倒是甚觉庆幸了。人皆叹，人之大患，在吾有身。此身虽为大患，但从生至死皆赖此身，与其常常与之过不去，倒不若放之天地之间，驰骋于广莫之野，游于无何有之乡，尽其欢娱而已矣！”

“正是此言了。”昭文扭过头来看着子沐黑亮的瞳仁道。

他们在那天幕之下，荒草从中，复又亲吻在了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