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子沐等人辞别孟轲以后又继续上路,子沐归心似箭遂与王骀、申徒加加快了脚步,他们夜宿晓行,一路却也无话。只是王骀年迈,走起路来越来越吃力了,王骀在姑射山下的十年之内,一直精力充沛,身体十分强健,而今重回人世间,却与昭文那般,只觉人事聒杂,耗费了许多精力,身体也顿觉大不如前。
子沐也察觉了这一点,便有意将步伐慢了下来,这一来王骀的心中甚是过意不去,知那子沐重任在身,若因他而延误了行程,那便是他的罪过了。子沐连日来越发的沉默寡言,就连王骀都有些猜不透他的心思了。王骀默默感叹,他老了,而子沐却已长成,他的使命即将完成,他便同那风中秋叶一般,已是来日无多了。
这一日他们正行至一个无名村落,随意找了个客栈住下。王骀疲累非常便早早的休息了。子沐与申徒加便拿了他们三人的衣服到一条小河边上浆洗。
夜风之中,子沐只顾埋头搓洗着衣服,而申徒加却突然停了下来,他抬头望望那布满星斗的天空说:“兄长,我们离故乡越来越近了,申徒加虽为一介草民,不能帮上兄长什么忙,但还是想说,若兄长此后有什么事,只需说上一声,申徒加一定会舍命而为。”
“三弟何出此言?到得故都,我便会放你回家,给你筹一笔钱来安身立命。若有哪个女子看得上眼的,为兄帮你娶她过来。”子沐说道。
说至此处,申徒加不禁笑了起来说:“若是这样,那真是再好不过了。一别十年,我确实很想念家人,不知他们都怎么样了。不知祖母可还在人世,不知小妹可成家没,不知母亲身体好不好……”他说着鼻子里竟有些酸酸的,他看看子沐,子沐仍然面无表情的在搓衣服。
子沐见申徒加望着他,也慢慢停下了手中的活,回头看看申徒加说:“真是羡慕你,有那么多亲人……若回都中,子沐认令堂为干妈可好?”
“不敢不敢。”申徒加连连摆手道,“虽此刻我们二人一同于河畔浆洗衣物,但我们之间的天渊之别,申徒加还是清楚的。”
子沐轻轻一笑说道:“差别乃是我们自己所见,若那神仙之属看我们时,不都是一样的?我们的一世功名,在他们看来不过是转瞬即逝而已。若非血海深仇,子沐定不会与他人来争这国土江山。那君王之位,于我而言,亦没有什么意义。”
申徒加情知子沐是又想起了昭文,知道他心中之苦,便又紧紧闭上了嘴,默默的低头又接着搓手中的衣物。
他们正在洗衣时,却突然见前面一排明灯亮起,子沐与申徒加见状连忙站起了身,那些灯火慢慢走近,却是一些士兵模样的人。他们满身披挂,骑马前来,为首一人似是看到了子沐与申徒加,便将马头一转,直奔了过来。那人翻身下马,冲子沐与申徒加一揖道:“二位兄弟,请问贵处可有宿处?”
子沐与申徒加看着这一队夜行之人,估摸不透他们的身份,便说:“附近有座客栈,军爷可自便。”
“好,多谢。”那人跨上马,策马而走。
子沐与申徒加把衣服洗好后,便往回走,他们心想,这些兵士定也住到这家店中了。他们走回客栈,果然发现那马棚之中多了十几匹马。他们走入过堂,那些兵士们皆身着铁甲围坐桌旁喝酒行令。他们二人便提着衣服,只管上楼。
子沐与申徒加回至房中,王骀正披衣执卷就着油灯看书。子沐道:“先生为何不早些休息?”
王骀抬眼看看他们二人说道:“只因在这房中偶然翻出几卷书来,读来十分新奇,不知不觉就这早晚了。”
子沐与申徒加只管将这些衣物往外晾,却听得有人敲房门,“匡匡匡”粗犷的敲门声,与店小二那轻微体贴的敲门之声大相径庭。他们三人面面相觑,不知究竟是何人大晚上敲他们房间的门。
子沐将衣服放下说:“我去开门。”便走过去,打开门一看,竟是方才遇到的那个为首的士官。子沐心中纳罕只得问道:“军爷找我们有何事?”
那士官上下打量着子沐说道:“本无意打扰阁下,只是在下有一事相问,可否进来说话?”
子沐十分警觉,只摇头说道:“抱歉,草民与军爷并不相识,怕是不明军爷所问。”他说着便要关门,那士官一只手将门挡住说道:“阁下不必紧张,在下姓徐名广,乃是宋国大将军韩凭手下徐庆之弟。”
子沐一听“韩凭”二字,眼中闪过一道光来,他仔细看着眼前的陌生人,想到他们那一行装备齐全的队伍,确似是宋国之军队,可子沐仍然放不下心来,他说道:“草民不知宋国有韩凭将军,军爷之事草民亦不知晓。”
那士官看着子沐说道:“既然如此,那就不打扰阁下了。”他说着便将手松开门框,又冲子沐一揖,便转身走开。子沐方长舒一口气,将门关了上来。
王骀与申徒加在屋内已将他们的话听了个清清楚楚。申徒加激动的冲上前去说道:“兄长为何诓骗那军爷?他不是韩凭将军手下的人么?”
子沐摇摇头说:“我不敢断定他究竟是不是韩大哥的人,不敢贸然信他。”
王骀看着子沐说道:“公子如此处事极妥。我们且不管他,只管天明赶路就好。”
“嗯,先生此言极是。”子沐亦点头说道。
次日一早,子沐等人天还未亮便卷起行装,起来赶路。子沐一宿难眠,一直在思索着昨夜之事,他想那韩凭定已接到了徐庆的书信,若是他知道他的情况,定会派人来寻。此处距宋国边境已不很远,那韩凭的手下十分有可能寻过来。子沐想了一夜,心里便信了这些人几分,又想他们昨夜的样子,的确是训练有素的正规队伍,想至此时,他的心中不禁热血沸腾,仿佛遇到了亲人一般。但他又想及此前的种种经历,心想还是谨慎些为好,他便将自己的想法搁置心底,面上一点也不表露出来,只与王骀和申徒加早早起来,吃些干粮,启程上路。
他们在人烟稀少的路上疾走,行至三五里,突然见那晨曦之中一队人马井然的排在大路中央,挡住了他们的去路。
子沐一看,正是昨夜那自称为徐广的人带的队伍,他看着他们慢慢的停下脚来。
王骀见此上前一步说道:“诸位将官,且请不要拦路。敝姓王,乃宋国人氏,这是老夫的两个孙儿,我们正要回乡。”
那徐广也不拿架子,下得马来仔细盯着他们三人看了半晌笑笑说:“老先生说是宋国人,那就没有错了,我们要找的正是宋国人。”
“宋国之人多的去了,军爷要寻的怕不是我们罢。”王骀说道。
徐广审视着王骀,突然下跪拜道:“先生莫不是昔日王太傅?”
王骀心中一惊,仔细回想当年朝中可有此人,他看着徐广却不似当日见徐庆那般面熟,脸生的很,他捻须摇头说道:“军爷怕是认错人了吧?”
而子沐见他叫出“王太傅”来,仿佛昔日光景一下子都回到了眼前,他的心中再难平静,而他却见王骀否认,又不能说什么,只好将嘴闭了。
那徐广却并不着急亦不起身,只从马靴里掏出来一封帛书,双手呈于王骀说:“末将此处有韩凭将军手书一封,还望太傅过目。”
王骀看着眼前的帛书,不知该如何是好,他看看子沐,子沐微微点头。王骀方才取过书,展开来读,那字字句句确系韩凭手笔,信末亦是其私人之印,书中略述其对子沐的惦念,更言及“今日余令徐庆从弟徐广南下接殿下回銮”之语。王骀看着双手不禁发颤,又将那手书递与子沐,子沐看时更是感慨万千。
子沐看罢,将手书收起,向前一步,扶起徐广道:“徐将军快快请起。”
那徐广抬头看看子沐道:“你就是殿下?”
子沐不语,只看着那徐广,徐广再不肯起来,只倒头就拜,他的身后,那十数名兵士,皆纷纷下得马来齐刷刷在大路中间拜倒在子沐的面前。此时初日升起,金色的阳光遍洒四野,子沐看着眼前这十几名身被金甲的兵士,仿佛看到了千军万马,他强忍住嘴角沉重的垂坠,俯身将徐广扶起来说道:“徐将军辛苦了,我们现在楚境之内,为确保万无一失,还是要隐藏身份,诸位也切不可行此大礼。”
“喏,末将遵命!我们即刻就送殿下回都!”那徐广说道,他站起身,看了子沐一眼,两眼之中竟闪烁着晶亮的泪光。那随从的士兵们也都兴奋异常,他们随即叫来两辆马车,让子沐等人坐了,王骀与申徒加共乘一车,子沐独坐一车。两辆马车一前一后奔驰在官道之上。
申徒加眼看着这一切,恍然若做梦一般,他看着这光鲜的宝马香车,比他们那里娶亲时的还要好,不禁啧啧称赞,他看着王骀说道:“是否从此之后,我们再不能与兄长像往常那般同吃同睡了?”
王骀笑笑说:“你说呢?”
申徒加不禁将舌头一吐说:“突然这样还有点不适应,若做什么活时我还叫他,先生定要提醒我啊。”
王骀说道:“想必从此以后你们相见都不容易,还谈何一起干活?”
“若如此说,还真是可惜了。不知道离开了我们,兄长他会不会孤独寂寞?”申徒加说,这十年来,朝夕相处的只他们几人,一时间若说要分开,还真是接受不了呢。
王骀笑笑说:“古往今来,哪个君王不是孤独寂寞的呢?”
申徒加却翻翻白眼,表示不懂。他说:“这些事,我就不管了,我只想见我的家人,这下可终于要实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