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文茫然的从王宫之内腾空而起,她浑身疲软,只想找个地方放声大哭,她低垂着眼,看着这片重重叠叠的宫室,这楼阁之内藏了多少人,每个人心中又藏了多少故事……这一皆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她的故事结束了,子沐亦如此。
昭文一抬眼,突然看到天倪正站在她的前方,她微微张嘴叫声:“仙父……”
天倪神色冷淡,面无波澜,他垂下眼睑,行至昭文跟前看着她柔声道:“又闯祸了……”
昭文默默的点点头。
天倪伸出手来抚摸她的脸颊,他的手指纤细轻柔亦如往常,不同的是,他的手是冰凉的,还在微微颤抖,他将她拉到自己怀里,紧紧抱着她,仿佛要将她揉进自己的身体之中一般。
“仙父……我……”昭文将脸贴在他的心口说道,“对不起……”
天倪道:“你不要怕,有仙父在……”
“我不怕死……我只怕死了以后,你会把我忘了……”昭文说。
天倪双手托着她的脸颊,仔细端详着她道:“傻孩子,怎么会?我们是一起的,你若死了,教仙父如何活得下去?”
昭文微微一笑道:“仙父莫要再安慰我了,这么些年,我听够了,你还是说些实话吧。”
天倪长睫毛皆颤动着,目若深潭,他认真的看着昭文道:“这么些年你听到的皆是实话,不管从前发生过什么,我对你从始至终皆是如此,昭文,这些年来陪伴你的是我,养育你的是我,深爱你的是我,只是你却像个不懂事的孩子一样,一次次的往外跑,一次次的让我伤心,直到有一天,你走上一条不归的路,将我们皆置于万劫之地。但是,你没有错,错的是我,是我不够好,没有给你全部的爱……”
昭文早已痛彻心扉道:“仙父……是我不对,全是我不对。今日昭文犯下大过,还请仙父千万保全自身,不要为我承担过失,昭文愿以一身保仙父万全。”
天倪将双目微闭,轻声道:“若没有你,我再万全,还有何用?”
昭文道:“我现在就去天宫求见玉帝,仙父请保重。”
昭文说着便转身直往天宫而去。
然而,昭文径直南天门外,守门的大力天王与护国天王却认不得她,根本不肯放她进去,昭文正自哀求,却见天倪悠然而至。天倪行至门前冲二天王一揖道:“二位天王,小仙乃奉玉帝之命特来觐见,请二天王放行。”
那二天王看看天倪连连回礼不迭道:“原来是天倪仙人,既然是天君有请,快快请进吧。”
天倪道声:“多谢。”便大摇大摆的进去了,连看也不看昭文一眼,昭文气的直冒火,她意欲跟随天倪而入,却又被守门二将挡了回来。昭文只干着急,跺着脚却丝毫没有办法。
天倪进入天宫径直凌霄宝殿之中,那玉帝正闭目养神,周围只几个仙女随侍更无旁人。天倪见状忙行大礼参拜道:“臣天倪叩见天君。”
玉帝抬眼看看天倪,赶忙坐正了身子,他将霓裳微敛道:“天倪仙人啊,寡人正要找你,你来的正好。”
“是。小仙已经知罪,前来领罪,请天君责罚。”天倪恭恭敬敬的说道。
玉帝叹口气道:“本来也不是什么大事,只是那阎罗王道凡间突然死去一女却魂消魄散不知所踪,似非凡人所为,追查下来竟是仙人座下弟子,寡人想仙人素来淡泊平和,怎会有如此狠毒之弟子,能施出如此手段之人虽为仙人,却与妖魔何异?”
天倪忙忙叩头道:“是小仙管教无方,小仙愿为此承担所有罪责。”
玉帝道:“愿为一个弟子而承担罪责,天倪仙人果然是个重情重义之人。为仙之人杀死一凡间女子虽是小事,却手段毒辣至极将凡人肉身魂魄尽皆散去,使其不复轮回,打乱六界规则,如此心性哪能再修仙?寡人希望仙人能够自省,至于那个肇事之弟子,寡人令你即刻将其逐出师门,化去修为,即日执行不许延误。”
“天君……此事诚乃小仙所为,与座下弟子无关,还请……”天倪意欲分辩,玉帝却将手一挥道:“寡人念你为蒲衣子之义子,才不降罪与你,你以为你私自将灵珠仙草化为女身之事寡人不知道吗?如今做下如此祸端还敢替她狡辩……”
“天君!臣愿领罚,请天君一并将小仙处罚了吧!小仙虽死无憾,还请天君高抬贵手,放过昭文……”天倪哀求道。
而玉帝却早已怒不可遏,他将广袖一挥道:“执迷之徒还不快走!”
天倪被一阵风吹出了凌霄殿,直吹到了南天门之外。而昭文还等在那里,她见天倪出来赶紧跑过去,扶住他道:“仙父,仙父,你怎么了?”
天倪略略站稳,定定神思,仍然觉得头晕目眩,他回过头来看看昭文说:“走……我们走吧……”
昭文与天倪一道回了姑射山,他们一路上皆默默无言,思量着各自的心事。他们朝夕相对五百年,如今竟一下子走到了陌路,真到了这一刻,却觉得那过去的五百年却如同一转瞬,他们紧紧的牵着手,谁也舍不得离开谁。
到了姑射山上,他们刚刚一落下地来,那嘟嘟像一只小兔子一般从雪堆里蹿了出来,冲到他们身旁。嘟嘟来回蹭着他们二人口里叫着:“爹爹,娘亲!”
嘟嘟又长大了许多,说话也清晰了,叫起“爹爹,娘亲”来清脆动听。天倪看它这个样子心里一酸,险些掉下泪来,他俯下身来看着嘟嘟道:“嘟嘟,想爹爹了?几年不见,你又长大了,看来娘亲还是很疼你的……”
昭文站在一旁看着他们,天倪与嘟嘟竟真如她的丈夫儿子一般。昭文缓缓移过身去,蹲在嘟嘟的旁边将它抱住,用脸蹭着它浑身柔软的毛却说不上一句话来。
天倪见状,心中亦有万分不忍,可是他再不忍也无丝毫办法,玉帝的诣意已明,他若是违拗亦是一死,无论如何,今日终将绝路了。他将手轻轻搭在昭文的肩上说:“好了,昭文,别抱着它了。”
昭文盯着他说:“你要干什么?”
天倪轻轻一笑说:“嘟嘟累了,要休息一会儿。”
“它什么都没有做,怎么会累?”昭文不解道。
天倪将她从嘟嘟身上拉开,将五指伸开,冲着嘟嘟略一施法,嘟嘟的小眼睛亮亮的看着天倪,还未反应过来,它已化做一道白光消散在空中。
“嘟嘟!”昭文在旁惊叫道,她看看天倪说,“仙父,你在做什么?你把嘟嘟收回了?它……它都长这么大了,有了自己的意识,还会叫‘爹爹娘亲’了,你……你怎么能……”
天倪的手中攥着嘟嘟最后的一丝游魂,看着昭文说道:“万般执念皆由心起,当由心灭,嘟嘟本不存于世上,又何必再留它。”
昭文伤心不已,她痛哭失声,清泪滚滚从双眼中流出,宛若沙漠里清洌的泉。天倪的心早已崩坍成墟,见昭文如此,更又伤心了千万重,他将周身气力尽皆运起,冲着无尽的虚空大吼一声,他的周身光芒四射,他浑身渐渐转为了寒冰之色。
“仙父,仙父!你这又是在做什么?”昭文惊叫道,那姑射山上的花草鸟兽、清溪山峦亦在天倪的法力之下沦为土灰,嘟嘟精心装饰过的一切皆分崩离析,这草木荣荣的山上一时间萧瑟若无人之地。
天倪的头发全白了,整个人若一座冰山,他一步步走向昭文道:“现在,该你了……”
“仙父……”昭文摇摇头说,“不……你这样子,让昭文害怕。你只要我死就好,千万不要这样子……”
天倪道:“我早已死了,千年之前就已经死了,往后的这一千年,前五百年是为珠儿,后五百年乃是为你。我一直以为你会成为珠儿,可你却与她完全不一样,我爱这样的昭文,爱这个与珠儿完全不一样的昭文。我将我所有心血全付诸于你,若你死了,你教我再怎么活下去,你说……我该怎么活下去……”
昭文已泪流成河,她说道:“仙父……你看,我会哭了,我有眼泪了,我们放弃这一切,到凡间去共度百年……好吗……”她哭的脸完全变了形,完全说不出话来。
天倪也不禁泣道:“太晚了……我们再没有机会……你已为那凡世的男子付出了一切,我们……”天倪再无言以对,他却不能像凡人那样,将此生的希望寄托于来生,他们只此一身,一旦散了修为,便沦为永寂,烟消云散,再不能如凡人那样轮回转世,他看着昭文,每一眼都是贪婪,他们五百年的相守,至此终了,此刻即为永诀。
天倪将手伸了出来,他枯瘦的手指止不住的颤抖着,他看着昭文说道:“昭文,为师奉玉帝之命,要将你修为尽数收回,从此以后,你将复原灵珠草之身,再不能得人之躯体……你明白吗……”
昭文淡淡的点头道:“明白。落叶归于根,昭文归于你,我的一切皆是你给的,今日昭文全还给你,这些修为,你一定好好珍惜,万不可轻易消耗……人之一生皆由无数的选择组成,我的所有错误导致今日苦果,时光若指缝流沙,再无回头的可能。若能再回到那天,昭文定会不这般失心……天倪,忘了昭文,也忘了珠儿,好好活下去……”
天倪苍然一笑道:“你放心,我会的。”
昭文坦然的闭上眼道:“那你开始吧,能经历一遭人世,昭文了无遗憾。”
天倪的手掌之间早已聚起了白色光球,他将手移至昭文额头上,昭文身上流出了绿色光茫,那光茫源源不断的流入天倪的手掌心,他一边收着昭文的修为,早已泣不成声,昭文在他的眼前一点点消失,那切肤之痛比当时肉身之死时还要痛上千万倍,昭文的身躯渐渐变的透明了,渐渐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株婀娜的珠草,那珠草之上闪动着晶莹的露珠,天倪轻轻伸手过去轻拂着她,泪落千行。
那珠草上的露珠一滴滴从叶子上垂落下来,露是草的泪,沥沥不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