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回说道王骀在河边遇到宋国旧臣徐庆,王骀问及国中现况。
那徐庆却长叹道:“唉,说来话长。这十年之事,怎么可一语道尽。”
“是,是。”王骀也说,“确实如此,一别十余年,这一两句话,怎能说的清楚!”
“王太傅。”徐庆道,“那太子殿下何在?可与太傅在一起吗?”
王骀虽不识得徐庆,却见他面容周正,不似藏奸之人,便深信得他,便说:“是的。老朽即刻引徐将军去面见太子。”
徐庆自是喜出望外,便说:“真是太好了!我们一行百余人,四处寻找太子下落,尽皆走散了,看来只我一人得此荣誉,实乃老天垂青!”
“徐将军请吧!”王骀将手一伸道。
那徐庆便跟在王骀身后,一直走到心斋的门前。徐庆见这荒野之中,陡然出现这么一座堂皇的住坻,不禁连连惊叹:“此处真乃绝世奇境!”
王骀推开大门一径走入大堂之中。此时,子沐、昭文、天倪与申徒加仍然在室中,子沐已是妥协同意若回国时,要带上昭文,昭文又要让天倪也一同去,天倪自是不肯,却经不住昭文一顿腻歪,最后也只得同意了,他们四人意见统一之后便开始协商如何回去,以及一应大大小小之事。
他们正聊的起劲,却见王骀走了进来,王骀的身后,竟然还跟着一个陌生的男子。几个人都看呆了,那昭文还从未见过他们三人之外的凡人,便直盯着那人看。子沐更是,他看着眼前的不速之客,心中了然了几分,他的心却是乱做一团。
徐庆走至堂中,环视一圈,只见眼前几个年龄相仿的男子,不禁手脚颤抖,他颤声作揖道:“在下宋国人氏徐庆,不知哪一位是太子殿下?”
子沐听到“宋国”与“太子殿下”时如被惊雷,他只呆呆的定立在那里,并不答言,那“宋国太子”的身份离他已十分遥远了。十年的离群索居,已将他塑造成为了另外的一个人,他看着眼前的宋国旧臣,竟无法面对他。
那徐庆见无人回答,心内更是惶恐,目光在几个人的脸上逡巡。然后又看看王骀,王骀站到子沐的旁边躬身说:“殿下,此乃宋国韩将军手下徐军门。”
徐庆见此,直奔子沐脚下,“嗵”的跪倒,口里道:“末将徐庆叩见太子殿下,殿下福寿万安!”
子沐看着眼前的男人俯地跪拜,竟大不自在。这些年来,他已是渺若纤尘之身,却还有人跪拜于他,这竟是件如此滑稽之事。他看着徐庆竟怪异的冷笑了起来。那徐庆是一头雾水,不知这太子殿下究竟是怎么回事。
“徐将军请起吧!太子殿下近日来身体不适,还请将军见谅。”王骀在一旁说道。
徐庆自顾自起身,他目光迟疑的从子沐身上瞟过,他眼中的子沐不过是个粗野村汉,与那山上樵夫一般无二,而且痴痴傻傻,两眼凝滞,怎么看也不像当年那风华绝代的太子。
王骀心知子沐的心情,便只好把那徐庆带到客室之中,命申徒加治饭款待。
待他们走后,子沐还愣愣的定在那里。他长叹一声,两眼垂下泪来,过去与现在在眼前浮现,光影交叠,让他久久的回转不过来。昭文在一旁看着他,心中亦是难过,她说:“方生,过去那痛苦的一切,你已尽力去忘却了,现在却还要重新去面对它,实在是苦了你了。若是这样,便不要回去了,我们就这般山水之间,了此一生,也未为不可,为何还非要再去那是非之地?”
子沐摇摇头说:“切肤之痛,刻骨之仇,子沐不能不去面对。这是我的使命。”
“你就当自己当日投湖之时便死去了,不就可以了?这世上一切由它去吧,你只从己心,做自己想做的事就好了。”昭文说。
“哼!”子沐道,“可惜我还活着,若都如你所言,那这天下可就太平了!”
“难道不是么?为何还要平白无故再生波澜?”昭文目光清澈的望着他。
子沐愤然站了起来说:“你不会懂的!人世间之事,纷乱若丝,你们这些九天之上、不食人间烟火的仙人永远都不会懂!”
“方生……好好说话,为何要生气?”昭文委屈道,“本来昭文以为你回去会很开心,没想到你竟然烦乱至此,一件让人不开心的事,为何还要去做?”
“太简单了……”子沐说,“世上之事,哪有这么容易就能决断的?皆是在两难之间来选择。子沐身负国仇家恨,哪能只顾一已之乐,而于此地苟活?这事,千难万难,都要去做,即使粉身碎骨,子沐也不会退却半步……”
昭文眼巴巴的望着他说:“做人真的好辛苦啊!”
子沐又叹息一声,不再说话。而天倪却十分没有存在感的闲坐一旁看他们分辩。
那徐庆在心斋住了两日,与王骀和子沐交待了都中之事,又带了许多韩凭的话给他们。这几日来王骀一直是好吃好喝的招待着。子沐也渐渐恢复了原状,他平和的与那徐庆坐在一起,问他故国诸事。徐庆则将一应事等一一汇报,子沐听罢又点评几句。他款款而言,有条有理,那徐庆这才笃定的相信此人正是宋国太子子沐。
又过了一日,徐庆便要动身回去向那韩凭复命。王骀苦留不住,只好送他启程。
见徐庆要走,子沐又道:“徐将军此番辛苦,子沐无以为报,且请阁下诉与韩将军道子沐这十年来一直思念将军,将军之忠心,子沐没齿不忘。”
“喏,末将定将此话带与韩将军。”徐庆道。
“吾等定于十日之后出发,此乃天机,请徐将军千万不要诉于韩将军外第二人知道。”子沐又道。
“末将遵命!”徐庆道。
嘱咐毕,子沐交了一份手书与徐庆,让他回到都中亲手交与韩凭。王骀又赠与徐庆足够的粮饷,徐庆这才整束衣衫启程上路。
等徐庆走后,子沐的心久久不能平静,他心中的事太多了,像那江水一般绵延不绝。但是他却是下定了决心——一定要回去!报国仇,雪家恨,这是他至死不渝的心愿。
他们只准备了两日便上路了。其实这两日都是申徒加在装粮食,他怕在路上挨饿,便做了许多干粮并饭团装了包袱,背在身上,看着他背上小山似的一堆,子沐道:“还是人的食肠是一大累赘,走到哪里都要想着吃食才行。”
“兄长这可话太对了!”申徒加说,“从这里五百里外都荒无人烟,我们这些吃上五六日,怕也就够了,等过了那大江,行至楚国,有人的地方,便有卖吃的了!”
“可是即使有人,我们却没有钱,如何是好?”子沐说。
“可以打工嘛,我们边走边打工,挣了钱再北上。想想我们当初来的时候,那不就分文没有吗?不还是走了这几千里地?”申徒加说。
一说这话,子沐与王骀都不禁伤感了,他们曾经所经历的种种磨难虽时光久远,一想起来,仍然如同昨日,那些经历深深的刺激着他们的神经,怕将成为一生之噩梦。
他们正说着,却见天倪与昭文站在远处,昭文冲他们喊:“可以上路了吗?”
“可以了!”子沐说着将余下的行李衣物等全扛到自己身上,举步就走。
天倪看着他们这些大小包裹笑道:“哟!这搬家似的。”
子沐道:“我们凡人怎可与上仙们比,自然要过的沉重一些。”
天倪道:“东西可都带全了?”
“都全了。”王骀说。
天倪便轻轻将衣袖一挥,那大宅院顷刻间化为乌有。不仅如此,那宅院所在之地复又生长出绿植来,小鹿们蹦蹦跳跳的跑来觅食。蝴蝶翩翩的飞来在花丛之中采蜜。他们三人见一切消失的无影无踪,虽早已知那天倪神通广大,可仍然觉得恍然,仿佛他那一挥间,他们这十年来在此处的时光亦消失殆尽。
“都别发愣了,走吧。”天倪道。
“嗯。”他们三人这才举步前行。
他们整行了一日,直到红日西沉方驻扎下来准备歇息。他们三人皆累的腰酸背疼,尤其是子沐与申徒加,他俩每人都背了百余斤的物品,更是累的倒头就睡。昭文见状,不禁心疼,她对天倪道:“仙父明日帮他们背行李吧,你看我们一行,除了他俩,王老先生年事已高,我又是个女孩子,只有你能帮帮他们了。”
“他们吃的用的,为师又不吃不用,为何要帮他们背。”天倪嘴里叨着根草叶道。
昭文“嗖”的把草叶从他嘴里拽了,皱眉头道:“仙父老是这样,每次都嘴硬心软,心里早就答应了,还嘴硬。一幅好人心却挂张臭脸,何苦呢?”
“又被你识破了。”天倪说,“明天为师就替你夫君扛包袱啊!”他笑着看着昭文说。
昭文一扭身便不再理他。
他们一行人走走停停,走一段就要停下来做饭休息,这速度在昭文与天倪看来简直是蜗牛的速度了。他们平日间走个几百里路也不过是转瞬之间,可他们这一连却走了五天。这几天来,皆是天倪扛着所有包裹,子沐、王骀与申徒加都十分过意不去说:“真是委屈上仙了,替我们做这等苦力。”
天倪涨红了脸,口里喘着气却说:“无妨无妨,这点东西轻的很。”
昭文悄悄凑过去说:“那仙父为何还故意做出这般吃力的样子?”
“本来就很吃力啊!我才不是装的!你不用仙法试试?为师上千岁的人了,还要扛行李,太不知道尊敬老人了!”天倪气喘吁吁说。
昭文大惊说:“为何不用仙法?”
“若用仙法,一盏茶时间就到宋国了,我们还走什么?”天倪说。
“真是没法与你沟通。”昭文一扭头不再理他。
幸而那三个人吃的很多,他们的食物很快吃光了,行李也轻了许多。一转眼间,他们又到了那沅江岸边,面对着滔滔东逝之水,他们都感叹万千,想及当年生死存亡之时,真是人生如白云苍狗瞬息万变,荣辱兴衰,皆是眨眼之间……
然而,天倪却感叹了个更为令人困扰的问题:“尔等凡人,这江可如何渡过?”